七月的青岩乡像是被架在火炉上炙烤,连空气都扭曲成滚烫的波纹。陈凡的皮鞋踩在灌溉渠龟裂的泥块上,发出咔嚓脆响,裤脚早已沾满浮土。他弯腰捻起一撮干裂的泥土,碎屑从指缝簌簌落下,在烈日下泛着惨白的光。远处山坡上的玉米地蔫头耷脑,焦黄的叶片卷曲如老人蜷缩的手指,连田埂边的野草都低垂着穗子。
“陈干事!”农技站的老刘小跑着穿过玉米地,草帽边沿的汗水把蓝布衫洇出一圈深色,“北沟村的老井见底了,王寡妇今早挑水摔断了扁担!”
陈凡合上工作手册,泛黄的水系图夹页在风里哗啦作响。红旗水库的标记被红笔重重圈起,墨迹晕染的边角像是干涸的血渍。远处突然传来嘈杂声,二十几个村民扛着锄头铁锹从土坡后转出来,领头的汉子嗓门震得杨树叶子簌簌直抖:“乡里再不送水,咱就去县大院讨说法!”
镇政府会议室的吊扇搅动着燥热的空气,陈凡将各村旱情统计表贴在黑板上,红笔圈出的数字像灼烧的炭火:全镇1.2万亩耕地受旱,17个自然村人畜饮水告急。王副镇长的茶杯盖磕在桌面上发出脆响:“县里拨的三十台抽水机,到货的怎么只有五台?”农机站长老李抹着额头的汗珠,支支吾吾地说供货商催要去年欠的十八万尾款。陈凡低头翻出半年前的采购合同,“验收合格后结清”的条款下留着农机站歪歪扭扭的签名,他忽然想起上个月和李婷检查泵站时,那批躺在仓库生锈的故障水泵。
镇长一巴掌拍在会议桌上,搪瓷杯里的茶水溅湿了防汛预案:“陈凡带应急队去红旗水库协调放水,其他人下村安抚群众!”
水库管理所的防盗门在烈日下泛着冷光,陈凡第三次将介绍信递进窗口,汗水顺着下巴滴在水泥窗台上。秃顶的张所长端着保温杯踱出来,皮鞋敲击瓷砖的节奏像在打拍子:“放水要县防指批文,再说蓄水量只剩三成,得优先保障县开发区。”陈凡的目光扫过墙上的供水示意图,高尔夫球场的绿草坪在照片里刺眼地舒展。他摸出手机调出《水库管理条例》的截图,屏幕上的法律条文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你们干啥的!”张所长突然朝外厉喝。几个村民正猫腰钻过铁丝网,干裂的嘴唇贴在泄洪闸混凝土基座上。陈凡冲过去拦住要报警的保安,认出领头的周大爷——老人三天前还拄着拐杖来乡政府讨水,豁了口的搪瓷缸里漂着浑浊的泥沙。
夜色像块浸透墨汁的棉布裹住乡政府大院,陈凡蹲在档案室柜架间打着手电筒。1998年的抗旱卷宗散着霉味,柜底突然露出半截牛皮纸袋。红旗水库扩容工程的验收报告上,赵长河的签名龙飞凤舞——现任县水利局副局长的名字让陈凡后背发凉,白天张所长接电话时脱口而出的“赵局指示”在耳边炸响。窗外传来摩托车引擎的轰鸣,农机站长老李驮着个捆麻绳的纸箱消失在街角,金属部件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泄洪闸开启的轰鸣声震得人耳膜发颤,混着泥沙的水流像条黄龙扑向干涸的河床。陈凡的胶鞋陷在泥浆里,二十个青壮劳力扛着沙袋堵住被冲垮的田埂。七十岁的周大爷突然跳进齐腰深的水流,豁口搪瓷盆舀起的水浇在枯萎的菜苗上,浑浊的水珠在烈日下折射出细小的彩虹。对讲机里李婷的声音混着电流声:“县电视台的车来了!”
摄像机镜头扫过龟裂的稻田时,陈凡抓起田埂边的空农药瓶晃了晃,塑料瓶身的骷髅标志在阳光下狰狞刺目:“七里沟村民每天要背这样的浑水走六里山路。”记者的话筒尴尬地缩了回去,镜头转向正在铺设引水管的应急队员。
抗旱会商室的空调嗡嗡作响,陈凡将连夜整理的对比图铺满会议桌。开发区景观用水量是农业灌溉的三倍,税收贡献却不足全乡Gdp的5%。县防指领导的茶杯盖在桌面转了个圈,不锈钢杯壁映出他紧抿的嘴角。散会后李婷拽住陈凡衣袖,说农机站那批故障水泵突然修好了,老李嘟囔是供货商“良心发现”。
西南天际的云团翻涌着聚拢,陈凡站在乡政府二楼望着远山轮廓。手机震动弹出气象预警,雷暴图标在屏幕上闪烁。他摸出抽屉里那份偷拍的验收报告复印件,窗外忽然掠过一道闪电,惨白的光照亮纸页上赵长河的签名,也照亮远处水库方向一辆疾驰而来的黑色轿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