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后宅的佛堂里,檀香混着烛油味在氤氲的水汽中漂浮。
李氏主母手中的佛珠突然在“南无药师琉璃光如来”的尾音处顿住,指间的翡翠扳指压得念珠微微变形。
跪在蒲团上的三等丫鬟蝉儿正伏地禀报,鬓角的茉莉花沾着暮色的露水:
“回老夫人,三少爷擢升总旗的文牒已入府,赏银五十两……”
“啪嗒”一声,青铜香炉里的香灰震落。
李氏主母望向供桌上供奉的叶家列祖画像,忽然想起璟儿满月时,自己亲手将刻着獬豸的长命锁戴在他脖颈上。
“去把库房里那方和田玉镇纸找出来,”
她指尖摩挲着佛珠,声音里难得添了丝暖意,
“再让厨房炖锅熊掌粥,给璟儿补补身子。”
……
西跨院的账房内,算盘珠子噼里啪啦的声响突然停住。
李瑶熙握着狼毫的手悬在账本上方,墨汁在“月例银”一栏晕开个小团。
她望着前来报信的鸢尾,注意到对方袖口沾着的金疮药粉——果然如昨日药库老周头所言,三弟是带着伤回来的。
“擢升总旗?”
她放下笔,食指敲了敲黄花梨算盘,
“北镇抚司的总旗,可比你二哥在两淮巡盐御史任上的从七品,多了份直接面圣的机缘。”
话音未落,窗外传来二太太房里的动静,显然是支系的消息灵通者也得了信。
……
松涛阁内,叶文远已经返回,正在重新临摹《兰亭序》。
可是狼毫突然顿住,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个深色的圆斑。
因为他听到身后的丫鬟正在闲聊大公子的事……
“大公子又宿在醉香楼了?”
他忽然开口,询问旁边的老管家。
侍立一旁的陈忠安低头道:
“是,天未亮便差人送了醒酒汤过去……”
话到此处便戛然而止,老爷手中的笔突然绷直,如他此刻紧绷的下颌线。
叶文远盯着宣纸上晕开的墨斑。
忽听得砚台里墨锭“当啷”滚落,在青砖上骨碌碌转了半圈——那是去年中秋二子叶瑾从徽州带回的油烟墨。
“md,都是儿子,一个流连于青楼,一个非要去干锦衣卫,还有另外一个才刚考上探花就被派到两淮当什么狗屁巡盐御史!tmd,那那两个官能乱当的嘛?”
只见他指节捏得泛白,忽然将笔往笔洗里一掼,清水溅湿半幅临帖。
陈忠安见状正要上前收拾,却见老爷袍袖翻卷间已到了月洞门前。
“备马,去把那逆子从妓院里抓出来。”
叶文远准备要出去,但是现在站在檐下,陈忠安连忙跑过来看看到醉香楼惯常派来接贵客的车马。
此刻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此刻听来格外刺耳。
“老爷,大公子……”
陈忠安欲言又止,瞥见叶文远按在门环上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后半句话便咽回了肚里。
远处传来马蹄声,一马当先的那人,头戴银冠,衣襟上还沾着胭脂水粉。
正是本该宿在醉香楼的叶瑜。
“父亲!”
叶瑜甩蹬下马,踉跄着往前两步,与叶文远的相撞。
他面上带着酒气,却掩不住眼底血丝:
“昨夜西市有胡商卖……”
话未说完,便见父亲抬手。
当然袖中甩出的不是耳光,而是半幅被墨汁浸透的临帖。
“明日起,禁足松涛阁。”
叶文远转身,一句话都没说,只是丢脸地摆了摆手让陈忠安去处理。
……
晌午的日头悬在侯府飞檐上,将叶璟手中的银锭晒得发烫。
五十两官银分成十锭,每锭底部的“内库”二字在阳光下都泛着冷光。
他捏着银锭蹲在青石板上,指腹摩挲着粗糙的边缘,忽然想起刘三刀旗官临终前的托付。
而此刻银锭的棱角硌得虎口发疼,像极驿站血案里倒下的弟兄们。
如今牌位该已送进北镇抚司的英烈祠,可他们家中的老幼,是否能拿到应有的抚恤?
“爷,您伤口别沾了暑气。”
鸢尾端着一碗青梅汁经过,嬉笑着递到叶璟嘴边。
叶璟笑了笑,一口饮下。
随后抬头望向正晾晒官服的山茶,靛青布料上的血渍已洗得泛白。
他忽然开口对着自己说道:
“把这些银子分作三份吧。”
于是他数着银锭数,
“这20两给刘旗官家,这5两给孙三老娘,剩下的……”
他顿了顿,看见廊角处雏菊正踮脚摘石榴花,
“这5两给仵作老陈的儿子,听说那小子今夏要赴府试。”
全部分完之后,叶璟望着院中蹦跳着追蝴蝶的小丫鬟们,忽然觉得掌心的灼痛轻了些。
罗刹堂他必灭无疑。
这么可爱的小丫头们落到那些杀人犯手上,不敢想就会发生什么事。
他知道,有些事比升官更重要——比如让那些用命换他活路的人,在九泉之下能安心闭眼。
……
日头偏西,叶璟像当初借钱的时候,站在嫂嫂院子的月洞门前。
指尖捏着绣着獬豸纹的锦囊。
二十五两官银是他挣的,还有之前“创收”获得的,可谓是将自己的家底掏空了。
这次他特意换了身半旧的青布衫。
那当然是为了装可怜,博个同情咯……
“三少爷来了?”
门房的小厮眼尖,远远便瞧见他手中的锦囊。
叶璟忙嘘了声,往对方手里塞了粒碎银:
“别声张,我就悄悄还个账。”
绕过影壁时,正撞见葵儿抱着盆栽经过。
小姑娘眼尖地瞅见他袖口露出的荷包,抿着嘴直乐:
“三少爷这是要去堵嫂嫂的算盘窟窿呀?”
李瑶熙正捏着护甲拨算盘。
忽见叶璟抱着个鼓囊囊的锦囊闪进来,月白中衣后背洇着汗印,活像只鹌鹑。
她指尖一停,枣木算盘珠子噼啪滑成串:
“哟,三少爷这是踩着点来的?今天账房还说您大功一件,挣了一大笔呢。”
叶璟蹭了蹭鞋底,
“嫂嫂快别笑话我了,先还您二十五两。”
说着抖开锦囊,五锭官银骨碌碌滚上八仙桌。
“锦衣卫新官儿得熬满三个月才领俸,我在府里的例钱您先扣着,就当给小的过来孝敬孝敬。”
李瑶熙捏起一锭对着阳光照,护甲敲得银锭叮当响:
“五百两的债,您倒好,二十五两就想两清了?”
她忽然倾身向前,绢扇“啪”地拍在叶璟肩头时,柔软的绸缎下,隐约能看见纤细的小腿线条。
她腰肢盈盈一握,随着动作轻轻歪。
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和圆润的肩头,锁骨下方还沾着一点汗。
“当初你可是拍着胸脯说,挣的所有钱都孝敬给嫂嫂的。”
叶璟慌忙后退半步,连忙摆手,活脱脱一个无赖,
“嫂嫂您看这银锭,底部‘内库’二字可比一般银子要值钱多了!”
他瞥见嫂嫂腕上三指宽的翡翠镯随动作轻晃,灵光一闪,
“再说了,我这腰牌可比银锭金贵,将来拿了飞鱼服,嫂嫂戴着这镯子去诰命夫人宴,准保压过二伯母那对玛瑙坠子。”
李瑶熙被逗得绢扇掩面,
“油嘴滑舌,倒像从醉香楼学来的。”
眼尾余光扫到他领口露出的绷带,笑意稍敛。
却又立刻用算盘珠子敲出声响,
“罢了,看在你升了总旗的份上,算你利钱全免了,这笔钱我就拿了。”
说着便让院内的葵儿拿出准备的红绸包,
“给你备了十套棉里衣,锦衣卫的破衣裳别总让丫鬟们补,当心磨坏了刀疤。”
叶璟捏着红绸包发愣,忽然听见凉棚顶传来扑棱声,抬头见嫂嫂养的鹦鹉正歪头啄他的锦囊。
他趁机把绸包往怀里一塞:
“谢嫂嫂!等我破了罗刹堂的案子,准保给您捎两匹波斯锦,比您这算盘珠子还鲜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