愊尔失声,迸涕交挥,非子为恸,吾恸为谁?
——潘岳
廷尉狱的牢房地上没有石板,也没有青砖,只有一片潮湿的黑泥。自东汉以来,不知多少犯人的泪水、汗水和血水渗透进这片泥地中,让这方寸之地带着污浊、阴森和阴魂不散的冷意。
温裕和卫宣的血汗,应该也渗透在这片泥土之中吧。当身体被粗暴地拖倒,潮湿的泥土腥气扑进口鼻直冲肺腑时,潘岳的脑海中忽然闪过这两个人最后的面容。他们都是死在自己的手上,那如今自己切身体会着他们当时的痛苦和绝望,温裕与卫宣的灵魂,是不是也站在这牢房的某一处静静地看着自己呢?
“不要以为有齐王撑腰就可以心存侥幸,潘岳,你是逃不掉的。”那个毒蛇般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一次却是近在咫尺。潘岳吃力地睁开双眼,正看见一个人弯着腰得意地凝视着狼狈匍匐的自己。
原来,是孙秀。
如同黑暗中人遭遇强光,潘岳蓦地垂下眼,紧紧抿住了嘴唇。脑海中一些掩埋多年的记忆沉渣泛起,穿越二十年漫长的时光,渐渐与现实串联在一起,勾勒出真相的轮廓。
“老实招供吧,否则我保证接下来的一切,你根本承受不起。”孙秀俊美阴柔的面孔上,不可思议地混杂着兴奋、痛恨与期待的表情。
“让我衔冤自污,我才承受不起。”潘岳冷冷地回应。
“你知道我是谁么?” 孙秀见潘岳反应平淡,心下一阵失落,情不自禁地问出这句话,声线中有旁人难以觉察的颤抖。
“不认得。”潘岳虚弱地伏在地上,头也不抬地回答。
“撒谎!你记忆力惊人,连小时候遇见的董常侍都认得,怎么可能不记得我?”孙秀尖声高叫起来。这二十年来,他日日幻想着将潘岳踩在脚下的情形,甚至可以说,他所做的一切,都是靠着对潘岳的恨意来支撑。可对方一句轻飘飘的“不记得”,就要将他所有的痛苦、拼搏和期待都尽数抹杀么?
“天师原来和潘主簿是故交?”董猛忽然惊讶地问。
“故是故人,交情却半分没有。”孙秀咬牙回答了这一句,立时有些后悔自己的失态。为什么在别人面前都可以做出一副神仙高士的模样,而潘岳轻飘飘一句话,却可以让他忘却了所有伪装,将深藏的真面目暴露于人前?
“那潘主簿为何说不记得金真天师?”董猛又转向潘岳问。
“有些人自然会记得,但有些装神弄鬼不知廉耻的东西……”潘岳顿了顿,冷笑出声,“记着只会成脑子里的垃圾,自然是要尽早倒掉!”
“死到临头,你还逞此口舌之利!”孙秀大怒,狠狠一脚踢在潘岳肋下,气急败坏地喊道,“给我打,打到他招供为止!”
眼看两个执刑的内侍抡起刑杖,一左一右地朝着潘岳的臀腿处打去,孙秀攥着拳头僵立在原地,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先前董猛审讯潘岳时,他原本想要随同观看,却发现自己不知为什么竟生出一股畏惧,就像离家太久的游子近乡情怯,他也害怕二十年后重逢潘岳,对方会是怎样的反应。于是孙秀就躲到了隔壁,透过石墙的缝隙观看着发生在潘岳身上的一切。当他看到长鞭呼啸着咬开潘岳身上的皮肉时,他胸口上的三道鞭痕也附和着叫嚣起来,痛得他不得不顺手抄过一碗凉水直泼上去,才稍稍掩下胸腑间烈火焚身一般的炽烈。不过这焚身之痛虽然难熬,内中却又混杂着十二分的舒爽快意,让孙秀恨不得亲自动手,揪住潘岳的头发扳起潘岳的脸孔,听那张形状完美的嘴唇里吐出谄媚讨饶的话语。
这是他期待了二十年的场景,他多等待一刻,就是将那即将登顶的快意延长一刻。所以从内心深处,孙秀甚至希望潘岳能更倔强一些,能够在他猫捉耗子一般的报复中多支撑一段时间。
如孙秀所愿,潘岳果然在苦苦支撑。沉重刑杖带来的疼痛如同一条狂暴的毒蛇,从他的皮肉蹿入血脉,癫狂舞动,让他被死死压制的身体骨节都挣得格格作响。而毒蛇的尖牙,则正正咬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呼吸不畅,眼前发黑,全身犹如被浸入了沸腾的油锅,恨不得被一把火烧死了干净。
终于,当臀腿上高肿的肌肤如同干旱的土地一般皲裂开来,血珠便争先恐后随着刑杖的起落抛洒而下,让受刑之人再也无法吞咽下惨痛的哀鸣。这哀鸣落在孙秀耳中,却仿佛山谷中流水潺湲,茂林间百鸟啁啾,让他全身每一个毛孔都说不出的熨帖舒畅。
“今日之耻,来日必定百倍奉还!”二十年前那个被赶出琅琊内史府的少年天师,就是这样发誓的吧。三鞭贯体的疼痛,冰块烙脸的耻辱,还有那回荡在耳边鄙薄轻蔑的口吻,是孙秀永远不能平息的噩梦。他等了那么久,拼了那么久,甚至献出了难以启齿的代价,才终于换来了今天这快意恩仇的一幕。只可恨这其中的艰辛,潘岳根本不会知晓,也根本不屑于知晓。
“常侍,天师,人犯晕过去了。”执刑的内侍几杖打下,见潘岳连本能的挣动都微弱下去,终于发现了异样。
孙秀蹲下身,拂开潘岳披散下来的汗湿的头发,托起了他的下颌。那张水洗过一般毫无血色的脸上,双眼紧闭,牙齿紧紧地咬着发白的嘴唇。一道冷汗从额间滑落下来,顺着挺直的鼻梁流经嘴唇,带着几丝鲜艳的嫣红滑下下颏,最终滴在孙秀的掌心之中,让他的心没来由地轻轻一颤。
“拿水泼醒他!”仿佛是要掩饰心中莫名的慌乱,孙秀一把甩开潘岳,站起身吩咐。
冰冷的井水当头泼下,潘岳的眼睫如同秋蝉的翅膀般无力地颤动几下,终于缓缓睁开。尽管已经极度虚弱,他还是在视线对上孙秀的身影时,艰难地将头微微侧开,就仿佛多看孙秀一眼,都会多玷污一分自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