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猛此刻巴不得越早拿到口供越好,哪有什么心思去找生死不明的毕胜,当即朝着手下内侍们点了点头:“继续。”
“啪!”“啪!”毒蛇一般的鞭子再次抽动起来,无休无止,每一鞭都在潘岳的后背上印出一道鲜艳的红痕,却再也没能逼出他的惨叫。他死死地用牙齿咬住自己的嘴唇,用力将脸颊贴紧被高高吊起的手臂,似乎想要从那里获得一点支撑的力气。
这样痛不欲生的苦楚,他似乎很多年前也经历过。那个时候,年少气盛的自己为了营救嵇康先生,不惜触怒大将军司马昭,召来了父亲愤怒又无奈的家法。那个时候的少年以为理想不被人理解就是最大的痛苦,棍子没捱多少就激愤得昏晕过去,可是他怎么会知道,父兄的捶楚与暗牢中的拷问怎可同日而语?如今的情形他已看得清楚,杨骏虽死,太后杨芷却有着难以撼动的名分和权威,所以皇后贾南风、甚至还有司马家的诸多藩王都希望给她安上不能翻身的罪名,那么还有什么罪名比太后不守妇道更有力呢?如果自己坚决不承认与太后杨芷有染,只怕今夜真要被活活打死在这不见天日的牢房之中了!
可是就算要死,他宁可和朱振一样死在太傅府的刀兵之下,也绝不愿背上这样的污名!他不敢想象,若是他承认了这个欲加之罪,杨容姬的反应会是如何震惊而绝望,而他洁身自好了一辈子的清名,又会沦为怎样的笑话?
那样身败名裂的痛楚,会比这销魂噬肉的鞭子,更加无法承受。
董猛一直耐心地等待着,冷眼旁观潘岳垂吊的身子随着鞭势不断晃动,冷汗如雨水一般划过他的脸颊,最终在下巴上汇集成一线,一滴滴打在脚下的泥地中。然而当他发现潘岳的眼神渐渐涣散,头颅也渐渐低垂下去时,董猛忽然摆了摆手,喊了一声“停”。
由于先前并没有指定数目,鞭子停下时潘岳竟然感到有些怔忡。他就像是一个溺水的人,骤然被人将头托出水面,便忍不住贪婪地呼吸起来,甚至生出了逃出生天的幻想——就这样,熬过去了么?
而董猛等待的,正是这一瞬间的脆弱。以他担任寺人监多年的经验,无论一个人先前再怎么百般抵赖,打一顿后再抛出难以反驳的指控,那个人的抵抗就会很快崩溃瓦解。
“潘主簿认定老奴无凭无据,所以才拼死抗刑对吧?”董猛见潘岳只是垂着头盯着脚下,胸膛剧烈起伏,便从袖中取出一张诗笺,伸到了潘岳面前,“这是从太后杨氏宫中搜出来的,正是你和太后私通的铁证,看你还如何抵赖?”
永平二年三月辛卯那一晚,是齐王司马冏扬眉吐气的日子。这一夜,他终于可以彻底丢弃那些装病的药丸,堂堂正正地上马提戟,居高临下地鄙视仇人乞求的脸。
在亲手杀死杨骏之后,司马冏与殿中中郎孟观马不停蹄地赶到了杨珧的府上。他看着这位昔日重臣被人从被窝里拖出,狼狈万状地扔在庭院正中被人围观,不由心中大是畅快。在杨珧挣扎着想要爬起身的时候,司马冏催马而上,长戟一伸,将杨珧再度戳倒在地。随即长戟边缘的锋刃叉住了杨珧的咽喉,让他仰躺在地动弹不得。
“你们不能杀我,你们凭什么杀我?”杨珧仰视着司马冏杀气腾腾的脸,绝望大呼,“武帝在世时曾经答应我,杨骏有罪与我无关。记载此事的表章如今还放在太庙石函之中,张华和诸位大臣都可以做证!”
“武帝果真有过这样的许诺?”与司马冏同行的殿中中郎孟观犹豫着问,“齐王殿下,要不要派人去太庙核对一下?”
“就算有石函在,也只是保证他不受杨骏株连。”司马冏将长戟稍稍前探,在杨珧脖子上划出一道血口,冷笑道,“可是我今天想和你算的账,只跟你自己有关。”
“驱逐齐献王是武帝的旨意,我只是一个臣子……”杨珧此刻也明白司马冏要说什么,抢先争辩。
“阁下还是如当年在齐王府时一样伶牙俐齿,我父王就是被你这副口舌逼得带病离京,途中惨死。”司马冏长戟再度用力,竟割破了杨珧的喉管,鲜血顿时狂喷而出,“所以,我现在再也不想听你开口了。”
杨珧喉管既断,本能地捂着喉咙在地上翻滚,惨叫着在庭院的地砖上拖出一道道血迹。殿中中郎孟观偷眼看了一眼司马冏,见他只是宁定地微笑着观看杨珧如何断气,不由心中暗暗打了一个突:“这小齐王看起来温文尔雅,骨子里倒是个狠角色,以后还是不要得罪他才好。”只可惜孟观此刻还预料不到,哪怕他今后小心谨慎,又为朝廷戍边立下赫赫战功,多年后还是死在了身边这个温玉一般的少年齐王手中。
等到杨珧终于气绝,司马冏才提起带血的长戟,打算再去杀三杨中最后一人杨济。然而就在他跨出杨珧府门时,探子却传来了杨济已在东宫伏诛的消息。到此刻为止,昔日权倾朝野的“三杨”全部伏诛,齐献王司马攸的大仇,也总算是报完了。
“杨济还养有暗卫营,要防止他们趁夜作乱。”司马冏说道这里,转头吩咐心腹侍从董艾,“你曾与本王一起在暗卫营潜伏过,对他们的情况最熟,这就和孟观将军一起前往平定。”
“是!”董艾躬身领命,顿了顿又迟疑着问,“那殿下要去哪里?”
“我还有点事。”司马冏说完,拨转马头,也不带任何随从,就这样风驰电掣地走了。
哪怕是对心腹董艾,司马冏也不会说他此行的目的地是延熹里的潘岳家。手刃了杨骏杨珧两个最大的仇人,让少年齐王的心中充满了大仇得报的快意。他就像是一个得到了奖赏的孩子,迫不及待地要向自己最崇拜最亲近的人表功,更何况他能够得到这次行动的领头人——楚王司马玮的青睐,平生第一次领略到带兵冲杀的乐趣,都是拜潘岳所赠。如今武帝司马炎和杨家兄弟都已死去,当初迫害父王司马攸的凶手一一得到了报应,司马冏不由想起了先前潘岳对自己许下的承诺:“你是人中龙凤,必定会凌霄起舞,实现你父亲未酬的志向!”
桎梏尽散,马蹄轻快,此刻翻腾在少年齐王胸怀中的只剩下一个问题:“要如何才能飞得更高?”他相信,一旦见到潘岳,那位如师如父,不惜粉身碎骨也要扶持自己的檀奴叔叔一定会给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