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檀郎这首《芙蓉赋》为赞,我就算是花妖,也‘焕卓荦而独殊’,应被称为花仙了吧?”那丽人以袖掩口,眼波流转。
“不论是你是妖是仙,都请自重身份,不要再玩这种无聊的游戏了。”潘岳深施一礼,就要转身离开。
“站住!”那丽人清叱一声,几步走到潘岳面前,鼓起勇气道,“就算我是九天的仙女,也有下顾凡人之时,更何况我们的缘分,本就有上天注定。”她摘下头上华胜,递到潘岳面前,“自从洛水上巳节见过你之后,已经二十年了。你若是肯……肯稍稍顾我辞色,我保你从此青云直上,飞黄腾达。”
潘岳没有接那华胜,却看得出来那是用金箔打制的一个驾车的少年,不用说就是二十年前在洛水边快意扬鞭,掷果盈车的自己。而那华胜显然已有了些年头,虽然金箔璀璨如新,却看得出曾被弯折损坏,后来又精心修补过的。
“既然贵人知道自己是九天仙女,就更该明白仙凡有别,不要再做此无谓试探。”潘岳自看那丽人第一眼后,就一直垂目向地,半分也不曾抬起。见那丽人不答,潘岳又加重语气道:“天道有伦常,故颛顼绝地天通。强行逾越,只会害人害己。贵人万金之躯,更宜自行珍重。”说着,他低头拱手退后几步,霍然转身疾行到紧锁的大门前,头也不回地道,“若贵人不肯开门,在下只能学尾生抱柱,死于此门之下了。”
那丽人眼睁睁地看着,却毫无办法,只能紧紧攥着手中的华胜,手心里勒出深深的红痕。她深深吸了几口气,见潘岳只是站在门前,背影如秀竹一般挺拔,又如秀竹一般冷硬,显然不会再听她任何言辞。她原本就荏弱优柔,绝非心志坚决之人,一鼓之气被锉,就再也鼓不起新的勇气。僵持了一阵,她终于吩咐:“开门。”
看着自己思慕已久的背影决绝而去,那丽人脚下一软,已坐倒在九华台的石阶之上。他知道她是谁,她也知道他知道她是谁,先前的双关语,他们都懂,却都不敢点破。
“我进宫之前,金真天师应允过我,一旦我成为天下共主,就能得偿所愿。可是为什么到了今天,你却依然连多看我一眼都不敢?” 她望着四周空荡荡的芙蓉花丛,心中渐渐升起不甘,“不行,我得把金真天师找来,让他帮我!”
“来人!”她蓦地高声吩咐,“去告诉太傅拟旨,命赵王司马伦麾下金真天师孙秀速到洛阳,在先帝灵前祈福禳灾。”
“自汉以来,‘两府高士,俗不为主簿’,你说杨骏怎么就给安仁安排了这么个浊官呢?”潘岳还没进家门,就听里面有人咋咋呼呼地高谈阔论,“就算安仁是从庶人起复,也该当个负责人事任免的西曹,或者负责出谋划策的议曹,这些才是清美之职啊。”
“我向来就是个俗人,所以从县令、尚书度支郎、廷尉平到如今的主簿,都是官卑事冗的浊官。俗人浊官,相配得很。”潘岳推开门,弯下腰脱鞋子。
“要是我们谪仙一样的檀郎都是俗人,这世上还有谁敢自称不俗?你不过不喜欢那些人故作高深的清谈罢了,我也不喜欢,神神叨叨的。”来客也不见外,亲自跑到门口来接潘岳,恰正是多日未曾往来的石崇。而正在接待石崇的杨容姬,也笑着走过来对潘岳道:“饿了吧?今日我做了馎饦,这就去煮。”
“有馎饦吃?”还不等潘岳答言,石崇就兴冲冲地朝杨容姬笑道,“早不告诉我,我还以为你们不会留我吃饭呢。”
“你如今是洛阳第一大富翁,家里数不尽的山珍海味,哪里瞧得上我们寻常百姓家一碗馎饦?”杨容姬瞅了瞅石崇那身锦绣华服,打趣道,“就你这身衣服,抵得上我家檀郎三个月的俸禄了吧。”
“所以我才为檀郎打抱不平嘛。他才能是我十倍,却因为世人嫉妒仕途多舛,如今好不容易得杨太傅看重,正该好好抓住机会。”石崇说到这里,见潘岳斜过眼睛盯着自己,不由摸了摸脑袋,“瞪我干什么,我说说实话都不行吗?”
石崇在洛阳做了几年富家翁,又担任了散骑侍郎这样清贵的官职,这几年不仅肤色白皙了许多,连身材都有发福的趋势,和多年前那个精悍豪迈的少年游侠判若两人。潘岳压下在华林园惹来的烦躁,招呼石崇落座,开门见山地问:“石侍郎今日光临寒舍,有何见教?
“居然叫我石侍郎,多见外!”石崇不满地抱怨了一声,恰好杨容姬端了两碗馎饦上来,便自顾拿起筷子尝了一口,大赞道:“好吃!阿容你的厨艺,比我府里重金聘来的厨子高明多了!”
所谓馎饦,就是后世所称的面片汤,乃是将和好的面掐为拇指大小,浸入水盆中,再用手将面块在盆边压为极薄一片,下锅煮熟而成。潘岳用筷子夹起一块白而滑的面片,停了一会,又放下筷子,对一旁大快朵颐的石崇道:“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好,说正事,说正事。”石崇几口扒拉完碗中馎饦,掏出丝质手帕擦了擦嘴,方才言笑晏晏的脸一下子严肃起来,“安仁,等你吃完饭,我们一起去见杨太傅。”
“哦?”潘岳挑起眉毛。这些年来,比起当官,石崇对敛财和享乐的兴趣显然更大,那他平白无故找杨骏做什么?
“我听说杨太傅打算给众大臣遍施奖赏,进封爵位,这是真的吗?”石崇问。
潘岳点了点头,因为是已经决定的事情,也不避讳回答:“昔年魏明帝曹叡登基时根基不足,便广封爵位惠赐诸臣。诸臣感恩,从此对明帝尽忠报效。杨太傅不过是效仿魏明帝,想要稳固朝廷罢了。”
“魏明帝是天子,他赏赐众臣,众臣自然感恩于他,可杨太傅只是一介人臣!”石崇养尊处优的脸蓦地涨红,“杨太傅赏赐众臣,众臣仍然只会觉得这是当今天子所赐,对杨太傅并不会感恩戴德。何况杨太傅这次的封赏如此厚重,比泰始年间诸位征伐东吴一统天下的功臣还高,岂不是轻重不分,令人寒心?若是有爵位的就一定要进封,照这样下去,天下任谁都是公侯,那国家的爵位制度也就彻底乱套了!”
“你是伐吴功臣,又是安阳乡侯,所以见不得别人踩到你头上是吧?”潘岳慢条斯理地夹起一块面片,放进口中细细嚼着。
“我是认真的,你就别开玩笑了。”石崇吃了一碗热腾腾的馎饦,满头大汗,用手绢不停擦着额头,“你快点吃。吃完了我们就去杨太傅府上进谏,请他收回成命!”
“我不是功臣,也没有爵位,犯不着去进谏,而且我劝你也不要去,安安心心地做你的富家翁不好吗?”潘岳的冷淡,与石崇的焦急恰成对比。
“我是为了国家社稷,看不得杨太傅胡作非为。再说了,你是太傅门下主簿,太傅就是你的主公,我劝谏他,不也是为了你好吗?”石崇心急,看潘岳一口一口吃得极慢,按捺不住起身抢过他的筷子,一把拍在案上,“我不信你看不出此举的弊端。你对太傅良言相劝,他就会器重你的才干忠心,以后才会给你更好的前程啊!”
“他器不器重我,我有没有更好的前程,跟你有什么相干?”潘岳似乎对石崇抢夺自己的筷子十分不满,冷笑着反问。
“你有了更好的前程,阿容才不会跟着你受苦,天天只能喝一碗馎饦汤!”石崇这些年被人奉承惯了,哪里受得了潘岳三番两次的讥诮,当即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