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骏此刻的住宅位于东宫与西宫之间,南扼武库,乃是曹魏时期大将军曹爽的故居。当潘岳下车看见这座宏伟的府邸时,心中不免生出一声低叹:曹爽当年权倾朝野,却被宣帝司马懿灭了满门。如今住在这里的人,大概也要和曹爽同一命运吧。
可即使预感到即将降临到这里的灭顶之灾,潘岳自己却不得不一步步踏上府门前宽大的台阶,一步步走进这噬人的深渊。他仿佛听得见身后的天空中有鸟雀欢叫着飞过,随即被两扇镶嵌着七十二颗铜钉的朱漆大门牢牢隔绝了。
所谓自投罗网,也不过如此了。
通传的门房才进去没多久,里面就传来了杨骏召见潘岳的消息。潘岳随杨府仆从走进杨骏会客的厅堂,却见里面早已高朋满座。仔细认时,在座之人有杨骏的两个弟弟杨珧、杨济,外甥李斌、张劭,还有属下段广、朱振等人,都是杨骏最亲近最信赖之人。
还不等潘岳一一和众人见礼,坐在主位上的杨骏已经匆匆走了下来,一把拉住潘岳道:“安仁你可来了。正好有一件紧急大事,还要安仁帮着出谋划策……”
杨骏还要说下去,猛听到一旁杨珧使劲咳嗽了几声,在座诸人的神色都有些不太自然,便尴尬地住了口。他知道杨珧等人一向忌讳潘岳是齐献王司马攸故交,对他颇有猜忌,而他们方才密谋之事太过重大,确实不该贸然向潘岳提起。
好在杨骏此刻烦心之事绝非一桩,顿了顿便打个哈哈扫了众人一眼:“老夫想让安仁参详的,乃是如何弥补改元的疏漏。安仁乃洛阳第一大才子,笔力纵横,解决此事非他莫属。”
新帝司马衷一登基便将晋武帝的“太熙”年号改为“永熙”,大大违反了儒家礼制,不仅引发朝野讥笑,也极大影响了杨骏的威信。因此如何文过饰非,确实是令人头疼的一件事。把这种玩弄文字的任务扔给潘岳,杨珧等人脸上掠过玩味的表情,便不再反对,一起望向了潘岳。
“改元诏书已下,若此刻仓促再行改动,反倒显不出当今天子与太傅的从容,徒惹小人议论。”潘岳沉思道,“所以依在下之见,不如等明年新年之际再行改元,或可弥补。”
“明年再度改元?”杨骏有些惊诧。
“是。按礼制,先皇于本年去世,太熙年号应该沿用。所以明年必须有崭新的年号,才能算作当今天子开始的纪元。”潘岳见众人频频点头,微微笑道,“幸而今年这个‘永熙’的年号和‘太熙’只有一字之差,要弥补起来不算太难。”
“哦,安仁快说说,如何弥补?”杨骏听潘岳说“不太难”,不禁两眼放光。改元之事乃是新帝司马衷对天下实施的第一份举措,关乎到他这位辅政太傅的颜面,绝非小事。
“请太傅赐在下纸笔。”潘岳知道此刻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自己身上,能否取得他们的信任关乎一举,索性放手一搏。
“快拿纸笔来。”杨骏赶紧命人收拾出书案,又亲自站到潘岳身后,将他所写的文字一一念给众人,“乃者哀迷之际,三事股肱,惟社稷之重,率遵翼室之典,犹欲长奉先皇之制,是以有永熙之号。然日月逾迈,已涉新年,开元易纪,礼之旧章……”
“对啊,天子哀伤之际,想要永远尊奉先皇,所以才把‘太熙’称为‘永熙’。安仁的笔力,果然让人拍案叫绝!”杨骏还没有念完,一向与潘岳交好的主簿朱振就大声喝起彩来。
朱振这一带头,其他人也忍不住纷纷称赞。能将司马衷和杨骏大违礼制的事情解释成孝行,这等春秋笔法,潘岳可算是学到了孔老夫子的精髓了。
“老夫早就说过,安仁才情无双,宜当重任。”杨骏满意地看着潘岳撰写的新年诏书,殷切笑道,“这段时间安仁卧病,所以老夫无法聘你出山。如今你病已痊愈,老夫又是高选佐吏广招俊才之际,安仁可不能推脱了啊。”
“太傅有命,潘岳安敢不从?”潘岳起身朝杨骏作了一揖,忽然转换了话题,“只是如今太傅尚有心腹之患,若不能及时解决,广招俊才又有何用?”
“你说的心腹之患是什么?”杨骏见潘岳神情郑重,不由沉下了脸色。
“汝南王司马亮现正居于城外禁军营中,他就是太傅的心腹之患。”潘岳毫不避讳地说。
此言一出,杨骏杨珧等人都忍不住对了一个眼色。方才潘岳未至之时,他们商议的恰正是如何对付汝南王司马亮一事。虽然此刻潘岳显示了自己的忠诚和实力,但众人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顿时有些冷场。
“听说今日有刺客行刺杨公,不知杨公是否安好?”潘岳心中惦记司马冏安危,索性不再绕弯子,直接向杨珧开口问道。因为杨珧早已辞掉了官职,此刻与潘岳一样只是庶民,因此只以“杨公”相称。
“几个小贼而已,不足挂齿。”杨珧淡淡回答,浑然一派时下推崇的名士风度,处变不惊。
“却不知那几个刺客是什么来历?”潘岳又问。
杨珧顿了顿,当着众人也不隐瞒:“那些人不知何时便潜伏在我家暗卫营中,如今抓住了一个,严刑之下招认说是汝南王派他来的。”
“果然是汝南王。”潘岳点了点头,藏在袖子里的指甲深深刺入掌心,“却不知太傅和杨公打算如何处置刺客?”
“无足轻重的小卒,自然杀了了事。”杨骏不假思索地回答,而杨珧却皱了皱眉,欲言又止。
“大哥,窃以为那刺客不杀也罢。”就在潘岳准备开口之际,忽然有人迸出了这句话,竟是一向讷于言而敏于行的杨家老三杨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