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郎君急什么?秦王早搬进来一天,也未必会给潘郎君加官进爵。”司马蕤口中讥讽的虽然是潘岳,眼神却直直落在仍旧伏在贾荃膝上的司马冏身上,半是怜悯半是鄙夷地道:“此刻这齐王府的主人还是齐王本人。就算天子已经下诏,臣下依然可以上书劝谏,请天子收回成命。若是齐王自己不敢,便由本王代为上书如何?”
“大哥,你……”司马冏听出了司马蕤的讥嘲,顿时面红耳赤,嗫嚅着不知该如何应答。然而就在他的窝囊模样让司马蕤越发鄙视之际,一直端坐不动的贾荃却猛地将膝上的司马冏一掀,站起身朝司马蕤走了几步,冷笑道:“你的意思,就算我是齐王的亲娘,也做不得这王府的主?”
“臣不是那个意思。”贾荃毕竟曾经是司马蕤的嫡母,虽然出继之后司马蕤不再与她母子相称,也不便与她当面争执,只好缓下口气道,“臣的意思是说,太妃染病多年,宜加静养,不该为这些事情劳神……”
司马蕤的话还未说完,就听“啪”地一声,贾荃已经一个耳光重重地打在了他的脸颊上。“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当着众人说我疯了不该管事?”贾荃的眼中满是疯狂的戾气,指着被打懵了的司马蕤骂道,“你与齐王府早已没有瓜葛,今天跑上门来,是专门来害我们母子的吧?别以为你撺掇山奴抗旨不遵被天子怪罪,你就可以夺了这个齐王的位子去!告诉你,你这辈子就是个区区封邑五千的东莱王,永远别想压过山奴的头上去!”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司马蕤被贾荃尖刻恶毒的指责激红了眼睛,捂着被打得发烫的脸颊叫道,“这里是我小时候住过的地方,至今我娘的旧居还是原本的模样。你们若是搬了出去,我今后还上哪里去缅怀我娘?”
以前的侧王妃胡姬向司马攸投毒失败,自缢身死,这件事作为齐王府中的隐秘,被司马攸强压下来,因此外间并无人知晓。此刻贾荃听司马蕤提到旧事,不禁心头怒火更盛,狂躁地尖声叫道:“来人,把东莱王给我赶出去,以后都不许让他进府!还有那贱人以前住过的院子,立刻派人过去,把里面的东西都给我砸了,一件都不许留!”
“母亲息怒!”在一旁呆了半晌的司马冏终于看不过去,踉踉跄跄地扑过来,拉住了贾荃的胳膊。“大哥,你还是先走吧……”他急切地望着司马蕤,嘴唇颤抖着几乎说不出话,“至于侧王妃的遗物,我会……”
“你会干什么?我早说过了,一件都不许留!”贾荃似乎明白了司马冏要说什么,怒不可遏,用力挣扎着想要摆脱儿子的阻拦。
司马蕤知道贾荃发作起来便不可理喻,握在身侧的拳头紧了又紧,终于哼了一声,重重地一拂袍袖,大步往外走去,很快就在苍松翠柏间消失了踪影。
司马蕤的动作粗鲁,转身间厚重的礼服大袖便顺势抽在了一旁潘岳的身上,挑衅意味十足。然而潘岳似乎没有在意东莱王无礼的行为,只是淡淡地朝几个候在廊下的禁军吩咐了一声:“传令下去,帮齐王迁府。”
耳中贾荃的叫骂和司马冏的哀劝渐渐远去,直到再也听不到了,潘岳才放慢脚步,缓缓吐出憋闷在胸腔深处的那口气。妻子疯癫,长子暴躁,次子羸弱,齐献王司马攸留下的这些家人,难怪天子司马炎可以放心地将他们搓扁揉圆了。桃花杳去,流水无情,这座被松柏萦绕得如同陵墓一般的齐王府,注定在死寂中走向衰落。只不知能否如方才蓍草显示的卦象一样,无平不陂,无往不复,他们母子被驱逐出这里之后,还有再搬回来的一天吗?
取得齐王府同意迁府的承诺后,潘岳没有多加停留,再度前往车骑将军府向杨骏杨珧复命。等到他应付完杨氏兄弟的盘诘终于可以回家时,已是夕阳西下,从巷陌间穿来的微风携着地上的枯叶,在他脚下卷起阵阵寒意。
家中正房里空荡荡的,听仆人说秦王妃请了杨容姬前去看诊,尚未归来。潘岳点了点头,随口吩咐一声晚饭等夫人回来再吃,便疲惫地坐在簟席上,手肘撑着身边的凭几,伸手揉按着突突跳痛的太阳穴。
窗外红光满天,竟是难得一见的火烧云,将洛阳一半的天空染得血一般殷红刺目。潘岳只朝天边望了一眼,就承受不住一般闭上了双目,然而眼前的黑暗中依然有一片鲜红缓缓漫溢,挥之不去,无声却又顽固。
门外忽然有一道人影闪过,让潘岳蓦地抬起了头。他定睛去捕捉那记忆中熟悉的身影,门外却似乎什么都没有,甚至连一点声响都不曾发出。
不对,自己刚才明明看见了的!潘岳猛地一推凭几站了起来,连鞋子都顾不得穿,三步并作两步冲出房门,眼中所见却只是邻居家越墙而过的那株杏树,残剩的黄叶在夕阳的映照下发出点点亮光。他茫然地看了一会,又转头望向门廊的尽头,猛可里看见一个人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地望着自己。
“桃符,是你吗?”潘岳失声唤了出来,朝那人走近了一步。
那人没有回答,只是随着潘岳的靠近不着痕迹地向后退去。他一双眼睛一直瞬也不瞬地看着潘岳,似乎有千言万语,又似乎不屑于再吐出一个字。
潘岳又走上两步,却绝望地发现他与那个人的距离始终无法拉近。“桃符,我今天逼你的家人搬出齐王府,所以你来责怪我了吗?”潘岳只觉得心中刺痛,喉口一紧几乎无法出声,“对不起,可是我必须这样做……”
那个人默默地看着潘岳痛苦的表情,没有什么反应,站了一会儿,终于向着围墙那一头飘然而去。一阵风过,吹起他淡如云烟一般的衣衫,就连那几不可闻的叹息,也如烟雾一般消散无踪。
“桃符,别走,等等我!”潘岳见他渐行渐远,心头大急,快步奔上去想要拉住他。然而走廊的尽头便是院墙,那人烟雾般的身体固然可以穿墙而过,潘岳触手所及的却只是一片冷硬冰凉。眼看那人直要融化进天边那片血一般刺目的火烧云中,潘岳忍不住拍打着墙面,绝望地大呼起来:“桃符,桃符……”
“檀郎,檀郎!”耳畔忽然传来一个声音,由远而近,让潘岳猛地一颤,睁开了眼睛,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伏倒在凭几上,手掌还死死地按压着冷硬冰凉的木质几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