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亡永诀,逝者不追。
——潘岳
自从潘岳一番指点,教主簿朱振脱去杀人之罪后,国丈杨骏对潘岳顿时大加重视。这些日子来,但凡他向天子和朝廷提交的奏报文书,都要私下交给潘岳过目润色。而潘岳斐然的文才与对时政的洞见果然为这些奏报增色不少,杨骏因此屡屡被天子司马炎称赞,对他的信任倚重也渐渐有了追平两个弟弟杨珧杨济之势。
弘农杨氏也算是世家名门,但自从东汉以来,特别是杨家最有才能的杨修被曹操所杀之后,杨家在朝中的势力便一蹶不振。直到杨家女儿杨艳、杨芷先后成为晋朝天子司马炎的皇后,沉寂数十年的杨家才有了重新兴盛的势头。作为皇后杨芷的亲生父亲,杨家掌事一辈中年纪最长的杨骏,不仅肩负着光耀杨氏门楣的重担,也暗暗立下超越弟弟杨珧和杨济的决心。
这种双重的野心,让杨骏主动充任天子司马炎的心腹爪牙,哪怕得罪宗室朝臣也在所不惜。这次他迫不及待将潘岳请到府中商议的,正是刚刚从天子那里揽来的一项棘手任务——请齐王司马冏母子搬家,将齐王府改作秦王府。
这原本不是什么大事,以小齐王司马冏冲幼之龄,羸弱之质,就算抬也把他母子抬了出去。可是齐王司马攸才死了不过数年,他昔年的声望清誉犹在,若是司马冏闹将起来,不仅杨骏办事不力,连天子司马炎的面子上也不好看。
见杨骏紧缩眉头,潘岳宽慰道,“杨将军不必多虑。以齐献王恬退冲淡之风,就算他活着也势必愿意与秦王置换府邸,更何况他如今魂魄高居太庙之中与众位先帝为伴,又怎会斤斤计较于这种身后小事?”
“要是小齐王也这么想就好了。”杨骏稍稍松了一口气,国丈的架势顿时重新抖擞起来,“秦王是我的外孙,我这做外公的自然要为他将开府之事办好。若是有谁胆敢违抗圣旨,不论他是什么身份,本将军都会奏明天子,绝不姑息!”
“杨将军说得是,秦王乃是天子嫡子,日后有拱卫太子的重任,置换府邸这种大事,确需派遣得力之人加以筹措。”潘岳顺着杨骏的话头附和道。
“要说得力,谁又能比得过潘郎?不如就请潘郎亲自出马,去劝谏齐王母子搬家吧。”潘岳话音未落,外面已经响起了一个肆无忌惮的声音,随着脚步声步步逼近。
“见过杨将军。”潘岳心中暗暗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站起身朝来人谦恭一揖。
此杨将军非彼杨将军,乃是杨骏的二弟卫将军杨珧。他上下打量了一下潘岳,见他没有异常的表情,便皮笑肉不笑地道:“听闻潘郎曾与齐献王交好,想必与齐国太妃母子也是相熟的。所以这个重任,必定非潘郎莫属了!”
“二弟说得极是,不知安仁意下如何?”杨骏得了杨珧的提醒,顿时也殷切地望向了潘岳。
“既然两位杨将军都信任下官,潘岳敢不从命?”潘岳知道自己此刻毫无退路,索性含笑点头。
“既如此,那就请潘郎即刻前往齐王府吧。”杨珧的眼睛紧紧盯着潘岳,仿佛一条在猎物面前伺机而动的毒蛇,“我已经调集了三百禁军,会一路护送潘郎,若有意外之事,他们自可帮潘郎应对。”
他刻意将“意外之事”这四个字加重了语气,想要观察潘岳的反应,可惜潘岳似乎并没有听出杨珧的深意,只是如常地向杨骏杨珧拜别,果真出了杨府,与那三百禁军一起朝寿丘里的齐王府而去。
“二弟,为何如此匆忙将潘岳遣去齐王府,可发生了什么事吗?”杨骏一向将潘岳视为自己的手下,对杨珧的颐指气使有些不满。
“无论有没有事,都应该让他去走这一遭。”杨珧阴鸷的目光落在潘岳身影消失之处,拈着稀疏的胡须冷笑道,“这个潘岳以前是齐献王司马攸的心腹,大哥就算要用他,还是保持些警惕为好。你别忘了,齐献王最后是怎么死的。”
“所以你故意差遣潘岳去逼小齐王母子搬走,其实是想试探于他?”杨骏看着弟弟那高深莫测的表情,想起多年来他就是这样傲慢地将自己踩在脚下,不禁心中不服,“司马攸死了好几年了,若非我将潘岳召回京来,谁知道他会老死在什么穷乡僻壤里?潘岳是个聪明人,小齐王现在无权无势,能不能活到成年都未可知,他背叛我去投靠司马冏那小儿,又有什么好处?”
“大哥说得确实有道理,可方才我碰见去召唤潘岳的家仆,听他说在潘岳家里见到一个可疑的少年,虽然不知身份,也听不清与潘岳说了些什么,但神气中对我们杨家可是不满得很呢。”杨珧说到这里,见杨骏果然变了脸色,便点到为止,没有再说下去。
就在杨氏兄弟议论之时,潘岳已经随着三百禁军离开杨府,骑马直奔齐王府而去。周遭的街道越来越熟悉,潘岳握着缰绳的手也渐渐收紧——自从四年前在那面宽阔的朱漆大门前吃了闭门羹之后,他再也没有来过位于寿丘里的齐王府。当初府前车水马龙的热闹景象已经一去不复返,如今大门外青石板铺就的空地上,只零星地洒落着几片早凋的落叶,所谓门可罗雀,便是这番寂寥境地了。
不过今天没有路人敢于从齐王府前借道而过,却并非因为列队而来的三百禁军。早在披甲执锐的禁军队伍走到街口之前,骑马领队的潘岳就看见齐王府的正门诡异地大大敞开,一个高大的人影默默伫立在大门正中,不言不动,仿佛海边一块等待浪潮扑打的礁石。
随着马蹄不断向齐王府踏进,那个人在潘岳眼中的形象也越来越清晰:他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身材挺拔,肤色白皙,有一张比中原人轮廓稍深的面庞。少年头戴远游冠,身穿朱砂色大袖外袍,衬以绛纱,缀以黑缘,越发显出领口一袭素绫中衣雪白无瑕。除了正式的宗室藩王冠服,少年身上佩玉垂组,革带黑舄,腰间还悬着一把白玉为柄的七尺长剑,这样隆重庄严的装扮,无疑为少年增添了不可言说的高贵与威势。虽然他只是势单力薄地一个人站在大门处,领头的禁军将领却不自觉地缓下了脚步,随着潘岳轻轻抬手,三百人齐齐在距离齐王府大门十丈开外处停止下来。
少年冷冽的目光在禁军乌压压的阵型上扫过,随即如同利箭一般钉在了领队的潘岳身上。他看见潘岳不慌不忙地下了马,从容优雅地朝自己走过来,就仿佛多年以前,这个人如同春风一样拂面而来,姿容高妙,风度绝伦,让倚门偷窥的小小孩童满怀孺慕叹羡。可是现在——少年蓦地一咬牙,伸手握住了身侧的白玉剑柄,迎着潘岳的眼睛冷冷道:“敢问潘郎君前来,有何贵干?”
“臣潘岳,见过东莱王殿下。”认出少年乃是司马攸的长子司马蕤,潘岳微笑着走上台阶,躬身一礼。等他站起身时,发现司马蕤的眼睛正不自觉地瞥向自己头顶,这才恍然惊觉:时光荏苒,当年只到自己肩膀的海奴已经和自己一般高了!
潘岳身材颀长,留在司马蕤孩提时代的记忆中,永远是天人下界一般高不可攀。如今当他骤然发觉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了身高的差距,心中对潘岳残留的那点依恋眷顾也就随之消失无踪,当下冷笑一声,轻蔑地道:“潘郎君为何不回答本王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