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起毛笔,潘岳重新铺纸,准备誊写皇太后哀辞。而就在这个时候,门外有从人禀报:“启禀殿下,侍中杨珧前来颁旨。”
一听说天子降诏,司马攸赶紧迎出去,却见侍中杨珧已经径直走了进来。他刚要下跪接旨,杨珧却笑吟吟地止住了他:“齐王不必多礼,此番下官前来只是奉旨给各处宗亲赐下哀服,以示对弘训宫皇太后的礼敬之意。”说完他敛了笑容,冲身后一个捧着哀服的内侍道:“烦请常侍伺候齐王殿下更衣。”
“且慢!”司马攸蓦地抬手止住了那内侍,转向杨珧问道,“敢问杨侍中,弘训宫皇太后是小王之母,为何陛下赐下的却是齐衰?”
“《仪礼》有定制,为伯叔母服齐衰。”杨珧见司马攸正要反驳,连忙胸有成竹地道,“当然,古礼也有臣子为皇太后服二十七日斩衰之例。但弘训宫皇太后天性节俭,天子不忍违背慈训,故诏令丧仪从简,宗室百官服二十七日齐衰即可除服。”
“宗室百官自可从简,但太后与小王本是母子,小王怎可舍却子女之礼,罔顾人伦大义?还请杨侍中代小王向天子陈情,允许小王为皇太后服三年斩衰,并以人子之礼祭奠皇太后。”司马攸言语平静,但藏在广袖中的双手却已狠狠地掐出了血痕。斩衰齐衰乃是不同等制的丧服,明确昭示着服丧之人与死者的亲缘关系,他可以忍受天子司马炎的处处打压甚至惩罚,却绝不能容许割裂他与嗣母之间既合法又紧密的母子关联。
“齐王此言差矣。”杨珧乃是先皇后杨艳的叔父,也是未来皇后杨芷的叔父,此刻正圣眷隆重,炙手可热,就连开国元老贾充见了他也要客气三分。他此番有备而来,当即气定神闲地看着面色惨白的司马攸道:“久闻齐王精熟礼制,岂不闻‘诸侯不得祖天子,公子不得祢先君’之说?自古只有天子太子才有资格向先皇和皇太后行子孙之礼,其余宗亲藩王,又怎敢与天子比肩,自然只能穿臣服,行臣礼,难不成还想为皇太后奉统承祀吗?”说着,他冷笑转头,向那捧着齐衰进退不得的内侍道:“劳烦常侍伺候齐王更衣,我们还要去下一个藩府呢。”
“谁敢?”见那内侍果然朝自己走近,司马攸猛地一声大喝,朝前走了一步,吓得那内侍连连后退,几乎一跤跌在杨珧身上。司马攸瞥了一眼内侍的狼狈模样,冷冽眼神紧盯住杨珧:“劳烦杨侍中代为转奏天子,司马攸不敢罔顾人伦降制易服,若不能对已故皇太后尽人子之孝,生而与禽兽何异,不若请天子直接赐臣一死吧!”
“既然这样,臣就将齐王的话一字不差转告天子。告辞了!”杨珧从未见过温文尔雅的司马攸露出这样决绝的表情,心中恼怒却又不敢再当面顶撞,当即带着从人们匆匆离去。
见杨珧终于走了,司马攸眼前一阵发黑,赶紧撑住身边一根木柱,才勉强没有摔倒在地。喘息一阵,司马攸略略松开抠住木柱的手指,身体无力地跌在地上。柱子上的木刺深深扎进了他的指缝,疼得撕心裂肺,但又怎能比得上那从上而下要将他整个身躯辗为齑粉的无形重压?为了向天下人掩盖他是景皇帝和皇太后嗣子的事实,无论他如何避让隐忍,那如影随形的重压依然碾轧得他无法站立无法开口,甚至无法呼吸。他下意识地伸手抚住喉咙,才发现手指上黏湿一片,竟是颈上的伤口不知何时再度迸裂了。
“殿下……殿下……”耳边隐约传来焦急的呼唤声音,忽远忽近,让司马攸终于缓缓地转过头去。入目的是一张玉雕般精致俊美的容颜,恍如朝晖沐浴下的翠竹一般明亮耀眼,与他相比,自己颓然衰败的身躯就如同一截朽木,不知何时就会被风雨虫豸侵蚀殆尽,与腐土烂泥融为一体。
“殿下?桃符?”见司马攸呆呆地不说话,潘岳又唤了两声,用力将他搀扶起来。待见到他颈上又不断渗出鲜血,潘岳大惊之下想要叫人,却被司马攸紧紧地握住了手腕:“别管我,没事!”
“皇太后的哀辞已经誊写好了。”潘岳见司马攸双眼发直,双目中竟似也要流出血来,不敢提方才杨珧逼司马攸更换丧服之事,只能轻轻地转换了话题。他犹自记得司马攸生母王元姬死时司马攸悲痛呕血的场景,此刻情势比当初越发摧折,潘岳不禁担忧司马攸受此刺激,会不会再度引发旧疾。
然而司马攸却已经放开了他的胳膊,径直往房内走,似乎真要去看潘岳誊写好的哀辞。潘岳紧紧跟在司马攸身后,见他端然坐在了书案之后,正想说些什么,司马攸却已经开口道:“你跪下,本王有话要问你。”
潘岳一惊,一颗心顿时沉入无尽幽谷。他与司马攸乃总角之交,虽有尊卑之别,却一直行朋友之义,司马攸从未自挟身份要求他跪拜过。如今司马攸这一声虽轻,却不啻于一声惊天闷雷,让潘岳浑浑噩噩之际双膝一屈,哑声道:“殿下请问。”
“昨夜是你闯入弘训宫中,给皇太后报信的?”司马攸平淡地问,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是。”潘岳只简短地回答了一个字。至于自己托海奴传信,诓山奴协助自己等事,他不说,想必司马攸也极容易知道。
“难道你认为,我在宫中有性命之忧?”司马攸追问。
潘岳一愣,随即摇了摇头。司马炎目前尚是一个弱势天子,就算有荀勖杨珧等幸臣挑唆,若无充足的证据,绝不敢杀害声望颇高的齐王。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连夜惊动皇太后?!”司马攸蓦地一拍书案,潘岳搁在砚台边缘的毛笔顿时骨碌碌地滚到地上,将那一丈二尺的细桃枝簟席染出了一片污渍。“你究竟对太后说了什么,竟害得太后不惜……”司马攸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到底不忍心将“自缢”两个字说出口来。
“臣,臣只是担心殿下……”潘岳至今不明白皇太后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死去,却不敢询问,只能咬牙低头,承受着司马攸的无名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