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荃被这鞭声吓了一跳,脸色顿时苍白如纸。她狠狠地咬着嘴唇,终于将涌进眼眶的泪水全都逼了回去,蓦地哈哈一笑,对着跨坐在另一匹马上的裨将刘辉叫道:“既然你们非去不可,那就麻烦将军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将齐王殿下送入太极殿中,了结一切后顾之忧!”
此言一出,不仅司马攸潘岳和刘辉,就连那五百骠骑营士兵都愣住了。魏晋之时,即使是最低贱的小民,也知道太极殿乃是天子君临天下之处,是整个帝国的权力中心。那么贾荃所谓将齐王送入太极殿,无疑就是赤裸裸地暗示他们拥立齐王,登基称帝。这样大逆不道的言辞,别说宣之于口是族诛大罪,就算心头想一想,也会让人不寒而栗。
听到贾荃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这样的话,司马攸的身子在马背上一歪,几乎摔下马来。他只觉得周遭的世界似乎一下子安静了下去,耳中什么都听不到,眼中却无法躲避贾荃那孤注一掷的挑衅笑意。他知道她这是在阻拦无效之后,索性用自己的性命去逼他跨出那一步。反正她大逆不道之言已经出口,他若还优柔抗拒,便是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废掉妃位,被囚于牢狱,甚至被一杯毒酒赐死,可是若为了保全她而掀起一场晋朝宗室内乱,他又怎么可能背负上那不忠不孝、陷万民于水火之中的千古罪名?
心头如被两股大力撕扯,无论倾向哪边都是无法承受的剧痛。司马攸狠狠用指甲掐着自己的手心,遽然怒道:“王妃素有疯疾,此番发作更胜以往。来人,将王妃拉回府中囚于内宅,没有本王的命令谁也不许她出来!”
“什么,你说我疯了?”见几个王府仆役果然奉命前来钳制自己,贾荃哈哈大笑,泪水沿着脸颊滚滚而落。她一边挣扎一边大声喊道,“没错,我早就疯了,从看到你逆来顺受、束手待毙的时候我就疯了。我这次就在家里等着,要么等着给你收尸,要么等着你用皇后的仪仗来接我……”
“快把她拉进去,休在此胡言乱语!”司马攸心乱如麻,见那几个仆役好不容易将贾荃拽入府中,正想离开,却听潘岳在一旁高声喊道:“就算王妃疯了,我还没疯,请殿下听我一言!”
司马攸猜得到潘岳想说什么,有心抛下他扬长而去,却见潘岳情急之下竟用手臂格挡阻拦他的长矛,蓦地想起他箭伤未愈,心下蓦地一软:“你要说什么?”
“骠骑营军士恋栈旧主,不愿奉旨罢归,本是无可厚非。不过齐王殿下大可安坐府内,只需写下奏表陈说内情,天子自然也会体谅。何必一定要亲身带兵集结于宫门前,授人以柄,实为不智之举!”潘岳顾忌着簇拥在司马攸身边的兵士,因此说话留有余地,没有直接指出骠骑营的做法表面上是效忠于齐王,实际上却是将齐王逼到了与天子司马炎势不两立的危险境地。
“困坐府中,不如宫门一搏。”司马攸深深地看着潘岳,言语虽然简短晦涩,却盼着潘岳能够明白自己的苦心。刚才从与刘辉的交谈中,司马攸已经判断出这番兵变主要是由骠骑营和其他各营的庶族将领所发动,他们的目的不仅是为了夺取拥立自己的功勋,也希望自己上位之后能够致力于缩小士族与庶族之间的天渊之别。可是即使理解他们的诉求,司马攸还是对这些长期被挤压排挤的庶族将领们不放心——此刻他们已经席卷了近万兵力,在皇宫城墙下与负责宫中宿卫的左右卫军对峙,若是被阴暗狠辣的野心家利用,只怕立刻就会激发一起夺宫大战。不论谁胜谁负,都会将好不容易从曹魏那里转接而来的平安局面打破,不仅洛阳城生灵涂炭,只怕平靖多年的中原又会陷入战乱之中。
“殒身、灭家、亡国、乱天下”,幼年时管辂的预言再度回响在司马攸耳边,难道今日便是这预言实现的时候吗?司马攸惊出一身冷汗,随即心境竟奇迹般地平复下来。这二十年来,他一直反复掂量着这骇人听闻的预言,也逐步明确了自己的底线:司马攸的所作所为,宁可殒身灭家,也绝不会亡国乱天下!就算横亘在自己面前的命运再狰狞可怖,他也要拼将一身血肉,将这头猛兽扭转方向!
想到这里,司马攸的眼神渐渐坚定。他苦于无法当众向潘岳解释自己的苦心,又担忧他会像贾荃一样受到自己的连累,索性对士兵发令道:“此人出言无状,先关起来,等本王稍后再行发落!”
“各位骠骑营的将士,我知道你们对齐王殿下一片忠心。可你们这么做,不是在帮齐王,而是在害他!”潘岳见司马攸已经铁了心赴汤蹈火,索性在被士兵们摁倒之前,再一次竭尽全力地劝阻。
“赶快拖走,别让他在这里扰乱人心!”刘辉此刻已经隐隐觉察不妙,但他们自出军营开始便没有了回头路,更何况情急之下,还斩杀了守卫洛阳城门的校尉?如今唯一的选择只能是将齐王绑上战车,借重他的声望背水一战,所以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放司马攸离开。
司马攸知道刘辉等人的心思,不愿耗费时间精力与他周旋,只能将一切问题留待宫城下解决。他看了一眼依然在苦苦挣扎的潘岳,狠心略过他悲愤焦灼的目光,将马鞭一抽,带领军马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