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携手以偕老,庶报德之有邻。
——潘岳
潘岳与杨容姬即将成亲的消息恍如一只飞鸟,越过宫城高耸厚重的围墙,最终落在了太子妃贾南风的耳畔。
“哐当”一声,贾南风随手扔出了手中的一只白玉羽觞,正中殿侧装饰用的漆金长戟,刹那间碎玉与酒液四溅,吓得周遭侍奉的宫女和内侍齐齐跪下待罪。
“太子呢?”贾南风压抑着怒气问。
“启禀太子妃,太子到明光殿去为元皇后守灵去了。”一个宫人战战兢兢地回禀。
“元”是刚刚薨逝的皇后杨艳的谥号。杨艳死后,太子司马衷常常前往明光殿悼念,贾南风便乐得在东宫清静度日。此番她找不到太子发作,便让宫女重新换了一只新羽觞来,重新倒满了今年新供的鹤鸣春醪,举在唇边细细啜饮。虽说此刻是贾南风为婆母元皇后杨艳服齐衰之时,按礼制不得饮酒,但东宫乃是贾南风的天下,宫中诸人根本不敢置喙。
鹤鸣春醪乃是洛阳名酒,洛阳权贵出郡登藩,无不携带此酒同行,因此美名传于天下。然而此刻贾南风饮着这美酒甘霖,入口却觉得辛辣烧灼,就仿佛那精美华贵的白玉羽觞中,盛着的都是她心中积累多年却倾倒不出的苦水。
她想起多年以前的洛水边,她第一次看到了那个挺拔如玉树,皎洁如皓月的男子。那个时候所有的女子都围绕在他的马车前,将手中的鲜花和水果扔进他的马车,只希望他黑而清的眼眸能够轻轻转过来看上自己一眼。在这烈火烹油一般的热烈气氛中,始终只有一个女子置身世外,那个女子站在青绫搭建的步障之中,只往外看了一眼就淡漠地走了回去,仿佛一只不屑于与鸟雀争食的倨傲凤鸟。
贾南风知道,就是从那个时候,她深深地恨上了杨容姬。她恨这个女子不费吹灰之力,就占据了所有人求之不得的檀郎潘岳,而她更恨的,是杨容姬明明撞了天大的好运,面上却依然一副云淡风轻坦然受纳的宁定模样。
面对潘岳矢志不渝的深情,杨容姬越是平静,贾南风就越是恼恨。她幻想着有一天能撕下杨容姬从容自矜的伪装,看着她和其他女子一样,深深体会到求而不得的痛苦,辗转难眠,忧思落泪,就算潘岳终于会娶一个女子为妻,那个女子也绝不应该是杨容姬。
为了这点恨意,贾南风可谓煞费苦心,直至设计将杨容姬选入后宫,彻底断绝她与潘岳的联系。可是谁又知道杨容姬明明已经陷入死局,却依然能死中求活,逃出生天,直到今日名正言顺地成为潘岳的正妻。
这样的结果,固然让贾南风恼羞成怒,也让她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失败的根源。如果她能压得住杨艳斗得过胡芳,如果她能掌握更大的权力,也许一切结果都不会是现在这个样……
“太子驾到!”贾南风正在出神,忽听门外有人高声宣示。她还没有放下手中的羽觞,太子司马衷就兴冲冲地跑了进来,口中一叠声地叫道:“太子妃最聪明,这个问题问太子妃准没错!”
“太子?”贾南风疑惑地迎上去,看见司马衷白白胖胖的脸上蒙着一层油汗,脸颊也晒得有些发红,当即朝司马衷身后的内侍呵斥道,“我说太子怎么又去明光殿守灵了,原来是你们这帮混帐东西又撺掇太子出去玩了!要是被大臣们抓住把柄,看我不揭了你们的皮!”
“你猜猜,我刚才看见什么了?”司马衷仿佛根本没听见贾南风的训斥,只是抓着她的袖子迫不及待地道,“我刚才在华林园里看到了几只蛤蟆!咕——呱,咕——呱,叫得可欢了!”刚兴致勃勃地叫了几声,司马衷又挠了挠头皮苦恼地道,“不过我不知道,那些蛤蟆是官家的呢,还是私人的呢?”
贾南风知道自己丈夫心智不高,懒得和他多费唇舌,只随口问垂头侍立在司马衷身后的几个常侍:“你们是怎么回答太子的?”
太子妃问话,内侍们不敢不答。于是一个内侍大着胆子道:“小人当时回禀太子的是:‘在官地为官,在私地为私。’”
“你答得不错,太子——”贾南风刚想敷衍两句,眼角余光一晃,眼球顿时如被尖针刺痛,让她瞬间睁大了眼睛:“什么人,出来!”
“奴婢见过太子妃……”被贾南风这么厉声一吼,原本躲在侍从身后的一个妙龄女子战战兢兢地走了出来,向贾南风行礼。她穿着一身宫女的装束,容貌清秀可人,此刻因为紧张浑身发抖,更加显得楚楚可怜。
“哦,她叫承珠,是母后宫里的宫女。”见贾南风满脸戾色,司马衷连忙赔笑着过来打圆场,伸手把那小美人扶了起来,“母后还在的时候就答应把她赐给我,所以这次我把她带回东宫来了。”
贾南风没有说话,眼光缓缓扫过承珠明显凸起的小腹,又看了看司马衷脸上猥琐的笑容。她忽然觉得眼前有些眩晕,方才因为潘岳成亲而喝下的闷酒也在这一刻发作起来,噎得她昏沉欲呕。她用袖子捂住嘴,忽然哈哈笑了起来。
“太子妃,你怎么了?”见贾南风笑得身子乱颤,眼角都沁出了泪珠,司马衷张开双臂就想抱住她,口中喜道,“怎么,你也看出来了?父皇老是嫌我没有生儿子,这下我就快要有儿子了!他可是我第一个儿子啊!”
“看出来了,早就看出来了。”贾南风用袖子蒙住脸,笑得不可遏抑。她觉得自己真是一个笑话,枉自从小自视甚高,处处经营,到头来却什么都没有得到。如今不仅杨容姬就要心满意足地嫁给潘岳,连这蠢笨如牛的太子司马衷居然也背地里沾花惹草,太子长子的位子眼看就要被别人夺走,那她牺牲了自己关到这不见天日的深宫里来,苦心孤诣地伺候这个愚蠢痴顽的男人又是为了什么?
“你别笑了,帮我想想给承珠封个什么封号呢?是美人,还是宝林?不对,好像只有天子的嫔妃才能封美人……”司马衷正被后宫中这些繁琐的位份名目弄得头昏脑胀,却不妨贾南风一把将他推到一边,自顾走到殿侧,抄起了放置在那里作为装饰的漆金长戟。
当手指握住那冰凉的髹漆木柄时,贾南风忽然觉得自己狂乱的心渐渐安定起来。她忽然明白了母亲郭槐当年活活鞭死弟弟乳母时的心情,那种被背叛被愚弄的恨意如同雨后的蛛网疯狂生长,一层一层,足以蒙蔽住她的眼耳口鼻,让她无法呼吸无法思考,唯一能做的,是用尽全力地挥出手中的武器。
既然什么都没有了,她还害怕什么呢?贾南风冷冷一笑,横过一人来高的长戟,猛地朝承珠孕相显着的肚腹之上击去!
眼看长戟打来,承珠惊叫一声,下意识地往旁边闪躲。然而贾南风耳中,却只听到了那个妖媚的宫女不知死活的呼喊:“太子救我!”
太子救你,可谁又来救我?贾南风一击落空,心中酸苦尽数化为暴戾,“啪——”又是一记长戟挥下。这一次她将承珠逼到了角落之中,长戟扫过太子司马衷阻拦的手指,终于落在了承珠柔软的跳动的肚腹上!
承珠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随即被冻僵了一般站在原地,脸色白得像刚刚入贡的新纸。静默了一会儿,一个刚刚成型的胎儿从她的长裙里滚了出来,如同一滩软泥坠落在地上。承珠低头看了一眼,口中忽然爆发出一阵不似人声的尖叫,倒在了地上。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司马衷虽然心疼,但一向害怕贾南风,并不敢斥责,只能无奈地搓着手,语无伦次地满地转圈,“怎么办,怎么办?”
“还要怎么办,都拖出去埋了!谁要是敢把这件事声张出去,我要了他的命!”贾南风压下心头的恐慌,一把抛开长戟,眼风扫过殿内呆若木鸡的众人,色厉内荏地吩咐。仓皇离开前,她偷偷瞟了一眼倒在地上生死不知的承珠,看见鲜血还在汩汩地从她下身涌出,将一条青色纱裙染了个通透,那个颜色,倒和新郎婚服中纁色的下裳有七八分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