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选诸女闻命,齐齐下拜告退,逐步退出了明光殿。胡芳被司马炎亲自系上红绢后一直浑浑噩噩,被人潮一涌便自然而然跟着往外走,却正看见前方的杨容姬脚步蹒跚,似乎一步步都踩在飘摇的柳絮之中,而她胳膊上的红色丝绢在淡淡的水绿衣衫上显得尤为显眼。胡芳被那红色刺痛了眼睛,忽然想起什么,僵硬地转过头看着自己胳膊上一模一样的红色丝绢,心中堵了许久的怨愤哀痛终于再也忍耐不住,蓦地用袖子捂住眼睛,放声大哭起来。
此刻天子和皇后就在明光殿内,与胡芳仅一门之隔,胡芳这一哭,立刻将殿外侍立的宫女和宦官都吓得半死,纷纷上来制止:“快别哭了,陛下听到哭声可是要怪罪的!”
“我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陛下!”胡芳原本就是个炽烈直率的性子,想也不想地扔下这句话,推开围在身边的宫女宦官往宫门外跑去。她知道一旦被选入后宫,朝廷立刻就会向家中颁下诏旨,她的一生就会像笼中的鸟雀一样,被牢牢地锁在高高的宫墙之中了!
狠狠抹去遮住视线的泪水,胡芳看见远处杨容姬的身影一转,已经出了宫门。她的心骤然一缩,蓦地冒出一个念头:自己和杨容姬都被选入了后宫,檀郎可怎么办?
想起不久前在宫门外自己对潘岳说过的话,胡芳只觉得好不容易盼来的一点希望砰然炸裂,如同飞溅的碎瓷片一样将她割得体无完肤。她痛得抱紧双臂直想蜷曲起来,却咬着牙一点点展开身体,拖着绵软无力的双腿朝着宫门外走去。
就算这一生与潘岳再无缘分,她也要在最后自由的时刻再见他一面。
这个念头给予了她新的力气。胡芳抬起下巴,脚步开始迈得越来越快。然而当她终于看见潘家那辆熟悉的马车时,却看见车帘中伸出一只玉雕般修长有力的手,拉着柔弱无力的杨容姬登上了马车。下一刻,杨容姬消失在车厢之内,而潘岳的马车,也用最快的速度疾驰而去。
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胡芳猛地跌坐在地上。她的眼前还在不断晃动着那只玉雕般修长优美的手,梦想中那只手曾经掠过她的鬓角,描过她的眉眼,执过她的素手,可是现实之中,她却连碰一碰那只手的资格都从未获得过,今后也绝不可能拥有。
有一瞬间,胡芳怀疑潘岳就这样将杨容姬拉入了他的马车,然后他们两人快马加鞭,一直跑出洛阳,跑出晋国,跑到天涯海角,再也不会回来。
实际上,当潘岳在马车中紧紧搂住瑟瑟发抖的杨容姬时,他也希望这辆马车能跑出洛阳,跑出晋国,跑到天涯海角再也不会回来。所以他只是不断催促着车夫继续往前奔驰,至于马车终究会驶向哪里,他根本不想关心。
此时此刻,充满了他整个怀抱和内心的,只有杨容姬。
见到杨容姬手臂上所系的红色丝绢时,潘岳就明白发生了什么。可他只是紧紧地咬住自己的舌头,哪怕尝到了鲜明的血腥味也不曾发出一声惊呼,问出一句疑惑。他只是稳稳地将摇摇欲坠的杨容姬拉入车厢内,用手臂将她牢牢圈在怀中,生怕自己不够用力,杨容姬就会像名贵的瓷器一样在他面前轰然迸裂。
宫中的短短经历似乎耗尽了杨容姬所有的力气,她一动不动地靠在潘岳胸膛上,不说一个字,甚至没有一滴眼泪。直到很久以后,她终于积蓄了一些力气,便猛地抬起手,使劲撕扯起了胳膊上所系的红色丝绢。
她只有一只手能够使力,偏那丝绢系得甚是牢固,撕扯了几下竟是纹丝不动。杨容姬的牙齿狠狠咬住下唇,不顾那抽紧的丝绢将胳膊勒得生疼,只是一味地扯拽,顿时面红耳赤,额头上也冒出了细汗。正当她恨不得将整条胳膊都连同那丝绢一起斩断时,五根修长的手指伸过来,将她整个手掌都包裹进了一片温热之中。“我来吧。”随着身侧一声低低的叹息,潘岳亲手将那条丝绢解下来抛在一旁,再度用力将杨容姬颤抖的身影拥入怀中。
她把脸埋在他的胸膛上,终于像摆脱了毒蛇的缠绕,孩子般在他怀中啜泣起来。她哭得肩膀不停发颤,看上去越发瘦削单薄,让潘岳的心也一阵阵揪痛。以前的她,就算面临天大的困境,总是从容冷静,如同一泓清泉荡涤他焦灼的内心。他从没有见过她如此失态的样子,让他也忍不住慌乱起来,只能轻轻拍着她的肩头,安慰她也安慰自己:“别哭,别哭,我们一定能想出办法的……”
“没有办法的。”杨容姬在他怀中闷闷地回答,“我以前从没有这么慌乱过,那是因为以前我有自信,相信事在人为,哪怕再大的困难也能扛过去。可是这一次,却完全不同了,我知道不论我们怎样努力,都不可能改变今后的命运……”
潘岳咬着牙闭上了眼睛,一时间竟无法开口反驳杨容姬的话。以前他得罪了司马昭,可以进谏说服;不堪司马伦的骚扰,可以设计驱逐;哪怕杨肇被诬陷受贿通敌,也可以寻访线索加以澄清。可是这一次,真的和以前完全不同了,圣意已决,他们根本没有任何转圜和逃避的空间,哪怕去求齐王司马攸相助,司马攸也绝对无法干涉到天子的后宫事务。
“都怪我太过自信,以为你绝不会被选入宫中。早知如此,我就应该早做谋划……”潘岳的声音说到最后已全是哽咽,此刻他的心中满是痛恨懊悔,痛恨自己以前一向自负才智,因此当意料之外的厄运从天而降时,他们已经丧失了任何逃脱的机会。
“就算你知道,也不会有办法的。”杨容姬见他自责之下呼吸紊乱,慌忙按住他的胸口宽慰道,“巍巍皇权之下,连三公九卿家的小姐们都无力逃脱,更何况你我?檀郎,不是任何事情你都可以解决,所以不要把任何责任都怪罪在自己身上……”
见这个时候杨容姬还不忘了安慰自己,潘岳的心越发疼痛难忍:“不管怎样,我都会等你的。”
“不,不要等我!”杨容姬猛地从潘岳怀中挣扎坐好,惶急地盯住他清黑的眼睛,“一旦我被天子册封了名位,就永世都无法出宫。就算侥幸只成了普通宫女,能够活着出宫的机会也微乎其微……”
“不,前朝也曾有放归宫女的先例……”潘岳说到这里,自己也觉察得出这辩驳有多么苍白无力。汉代确实有“出宫人”制度,但那都是在皇帝驾崩之后,将宫女们或赏赐给诸侯,或遣散回家。可就算晋朝可以越过曹魏重拾汉朝旧例,杨容姬也有幸不会被赏赐给王公大臣,要等到如今正当盛年、身体强健的天子司马炎驾崩,几乎也是无法期待的事情。因此杨容姬入宫之后无论是成为嫔妃还是宫女,想要出宫获得自由只有一种情况——死后被抬出宫墙安葬,至于是安葬于皇陵还是宫女的义冢,对他们而言已经没有任何区别。
“答应我,我入宫之后,你就另外娶一个好女子,与她夫妻恩爱,生儿育女……”杨容姬啜泣了一阵,似乎又恢复了以往从容稳静的模样,抬起袖子捂了捂嘴,将噎在咽喉处的那股气血咽下,方才缓缓地道,“你也知道我生性淡泊,只要你不让我担心,我其实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阿容……”潘岳还想说什么,马车却陡然停了下来,耳听赶车的李叔叫道,“公子,前面没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