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车行驶缓慢,参与押送的又多是步卒,因此回洛阳的行程比潘岳胡芳星夜赶来时慢了许多。潘岳每日缓缓赶着马车跟在队尾,只为了身周士卒略少些,可以趁着清静捕捉到杨容姬在车内的声音。为不落人口实,潘岳与杨家家眷几乎不交一言,与杨容姬也不过偶尔对视一眼,可是这样的对视却仿佛清泉涤荡,每每让他焦灼的心平静清凉。有时候他甚至希望回归洛阳的道路漫漫无际,这样他和她就可以一直这么走下去,不用面对盘踞在洛阳等待杨家、也等待着他们的狰狞命运。
晋朝开国以来,虽然与东吴、羌氐偶有战事,境内却一直太平,因此谁也不会想到,当行程已过大半之时,变故会陡然发生。
那时正是黄昏时分,按照计划,只要穿过前方的树林,他们就能在天黑前到达歇宿的驿馆。
这片树林中杂生着各种树木,但最多的是泡桐树。此刻正是泡桐开花的季节,紫色的花朵密密麻麻地挂满了枝头,仿佛一个个迎风摇摆的铃铛,在夕阳的照耀下闪着金色的光。潘岳驾驶的马车从树林中穿过的时候,一朵一朵的泡桐花从天而降,如同雨点一般落在他的衣襟上,而他身后的踏板旁、车帘下,也堆积出了一层紫色的花朵。
不同于杨家女眷们的谨慎,胡芳大胆地掀开车帘探出身子,打算捡几朵完好的泡桐花,给车厢内憋闷坏了的孩子们玩。然而就在她埋着头挑选落花时,潘岳忽然伸手在她肩上猛推了一把:“快回去!”
胡芳一惊,抬头正看见一队黑衣蒙面之人从树林深处冲了过来。他们手中都举着明晃晃的刀剑,跑在最前面的人已经砍倒了两个押解的兵卒。带队的偏将措手不及,只能大声呼喝着手下仓促应战。一时间兵刃出鞘碰撞之声、双方斥骂惨呼之声不绝于耳,原本静谧幽美的树林中一片混乱。
潘岳驾驶的马车照例排在队尾,那群黑衣人一时之间还没能攻杀过来。他凝目观察了片刻,发现那群黑衣人的目标是押解队伍正中的三辆囚车,一时也分不清他们的意图,只能向马车旁的士卒要了一副弓箭,悄悄地将马车向远方退去。幸而那些黑衣人的注意力都在囚车那边,并未注意到他们已经越跑越远。
“我父亲怎么样?”车厢内忽然传出一个焦虑的声音,正是杨容姬。此时此刻,她再顾不得和潘岳拈酸赌气,主动开口和他说话。
“应该没事。”潘岳一边驾着马车逃遁,一边回头查看身后的动静,“那些黑衣人主要是冲着两个东吴降将来的,看样子不是要杀他们,而是想把他们救走。”
“他们不是为父亲来的就好……”杨容姬略略松了一口气,攥紧了手中的车帘。她心里清楚,无论那些人是来杀父亲杨肇还是来救他,都只能证明父亲与东吴勾结,杨家都会大祸临头。
“那些黑衣人都操着江南口音,看样子应该是东吴的旧部。”潘岳也想到了这一层,此时此刻杨肇的囚车无人理会,对杨肇和杨家反倒是幸事。
一口气跑出二里多地,潘岳远远地将马车停在道边的山坡顶上,这样即使不下车,也可以隐约见到树林中的情形。
此刻天色渐渐昏暗,可围绕在囚车附近的打斗仍然在继续。若丢失了押送的囚犯,负责押解的偏将便是死罪,其余兵卒也都要遭受杖责和流徙,因此官军们虽然疲累,依然骁勇不减。相比而言,那群黑衣人却没有了刚刚冲出来的悍勇,显然见官军严防死守,心中暗暗生出了溃退之意。
果然,又打斗了一阵,黑衣人中为首一人忽然操着东吴口音大呼一声:“朱乔俞赞二位将军,我们下次再来救你们!兄弟们,撤!”随即率先夺路而去,而他手下那些黑衣人,也仿佛一勺泼进油锅里的水,朝着四面八方炸了开去。
“乌合之众。”站在远处车辕上的潘岳看到这个结局,心中一宽,笑着摇了摇头。而官军虽然想抓住活口,却要牢牢护住囚车不敢走远,加上这些黑衣人四处逃散,攀树援藤,行动迅捷,一时间竟如鱼归大海,难以捕捉。
危机消弭,潘岳拉起马缰绳,打算驾驶马车回到官军队伍中去。然而他还未起步,两个逃窜的黑衣人便从树林里跑了出来,迎面看见这辆装饰华贵的马车,眼中顿时一亮。
“奶奶的,送上门的生意,车里肯定藏着好东西!”一个黑衣人肆无忌惮地笑道
“杀了赶车人,抢了他的马车!”另一个黑衣人面无表情地回答,听他淡漠的口气,杀人抢劫和喝酒吃肉并没有什么不同。
耳听这两个黑衣人的对答与真正的强盗无异,潘岳心知不妙正待思索对策,两个黑衣人已经举起带血的长刀,一边朝马车奔来,一边呼喝潘岳下车。潘岳心中迅速估算了一下距离,知道就算此刻开始驱马奔驰,以那两人的身手也轻而易举可以攀上车来。一旦被他们抢夺到马车的控制权,不仅自己凶多吉少,车厢内的女眷和幼童只怕都会遭到毒手。
心念电转之间,潘岳一把抄起方才要来的弓箭,一挺身在车座上站了起来。他虽然从未上过战场,但“射”本是儒家六艺之一,他从十五岁开始便勤加练习,以前在琅琊时也曾和王裁一起去山中射过雉鸡和野鹿,此刻生死攸关,他一把便将弓弦拉了个满,瞄准其中一个黑衣人射了出去!
那黑衣人猝不及防,被这一箭不偏不倚射进了小腹。他惨叫一声,举着刀带着箭兀自往前冲了两步,终于一头栽在地上。
潘岳见一击得中,正想搭弓再射出一箭,冷不防肩头一痛,竟是被另一个黑衣人甩出的匕首深深扎进了肩窝。剧痛中他手一松弓箭掉落在地,另一只手本能地抓住马缰绳想要驾车逃离,那没有受伤的黑衣人却仿佛一只出笼猛虎,扑过来旋身一踢,便将他踹下了马车。还未等潘岳爬起身,那黑衣人已双脚稳稳地落在他身前,手中带血的刀刃朝着潘岳的胸口直扎下来!
眼看那一刀就要扎个正着,忽然一条马鞭从天而降,恰正抽在那黑衣人的头脸之上,而另一把匕首也从黑衣人背后袭来,直直扎往他的后心。黑衣人仓促间旋身躲开匕首,脸侧却依然被马鞭抽出一条血口,让他抽刀下刺的动作不由得缓了一缓。潘岳趁此机会翻滚着躲过了这致命一击,却不妨身边是一道极为陡峭的山梁,他情急之下收势不住,顷刻便沿着山梁直滚了下去!
最后的视线中,他看到的是抓着马鞭的杨容姬焦急仓惶的面容。
“檀郎!”兀自握着匕首的胡芳大叫了一声,跳下马车就想朝山梁下冲,却被那黑衣人一把拧住了胳膊,狠狠地将匕首夺了过去。
那黑衣人见自己被两个女子偷袭,脸上还被杨容姬狠狠抽了一鞭,心中愤恨,随手抓过胡芳一匕首就想扎下去。胡芳转过脸狠狠地怒视着他,一张俏脸憋得通红,仿佛怒放的牡丹,一时竟将那黑衣人看得心猿意马,抡开的胳膊陡然僵在半空,呆呆地扎不下去。
趁黑衣人愣神之际,胡芳忽然一口咬在他抓住自己的手上,想要借机挣脱。然而那黑衣人出身草莽,哪里会将这点小伤痛放在眼里,当即一把拎着胡芳甩回马车上,自己却一把抓住了马缰绳,竟是要连车带人一起抢走!
这一番变故来得突兀,车厢内的几个孩子耐不住惊吓,早已放声大哭起来。那黑衣人原本就杀红了眼,此刻听到哭声更是杀心大起,抓起长刀一把扯开了车帘,顿时将车内的女人和孩子们吓得惊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