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十多年来不是一直唤他‘桃符’么,怎么现在就变成‘殿下’了?”就在司马攸将潘岳搀扶起来好言宽慰之际,一个讥诮的声音忽然从书房门口传来,竟是齐王妃贾荃突破了门外阻拦的侍从,径直走到了司马攸和潘岳面前。
“见过齐王妃。”潘岳有些尴尬,连忙朝贾荃行礼。一瞥之间,他觉察到随着李夫人的去世,贾荃的神情也越发清冷孤傲,那薄薄的嘴唇,尖尖的下颏,以往只觉得明快清丽,此刻却显出了几分乖戾刻薄,让潘岳陡然想要退避三舍。
此刻贾荃还在为母亲李夫人服丧,脂粉未施,只穿了一身白色的细麻单裙,头上松松插着一根白玉钗,与平日潘岳所见严妆华服的形象截然不同。她的发髻稍稍有些凌乱,显然也是晨睡初起,听闻潘岳来访就匆匆赶了过来。
“檀奴你何必如此客气,就算你不来求他,我们贤明的齐王殿下又何曾会对别人的事情袖手旁观?”贾荃转头望向默立在一旁的司马攸,挑衅地扬了扬下巴,“反倒是有的人,背后向你捅刀子,现在还能没事人一样来求你帮忙,这厚颜无耻的程度也真是让人叹为观止了!”
“荃姐姐!”司马攸到现在都延续着年少时对贾荃的称呼,也延续着从小对贾荃强势态度的退让,然而这一次贾荃的言论却连司马攸都无法容忍,“你言重了!檀奴做事自然有他的考虑,你怎可不分青红皂白就侮辱他?”
“我不分青红皂白?”贾荃冷笑着盯住潘岳,“难道让太子娶我后母的女儿不是你潘岳潘大才子的主意吗?当初我成了齐王妃,继母郭槐就十分嫉妒,扬言日后要让她的女儿比我嫁得更好。这下你帮她遂了心意,她们母女嚣张跋扈倒也罢了,你却让桃符如何自处?你这样做,对得起桃符多年来一直维护你的恩情吗?我要是你,根本就没有颜面再进齐王府大门,更遑论求桃符救你未婚妻一家了!”
“王妃的意思,也是指责我背叛了齐王殿下吗?”好不容易等贾荃疾风骤雨一般发泄完了,潘岳才苦笑着回应了一句。
“难道不是吗?”贾荃见司马攸要开口,抢在他前面厉声道,“太子要娶亲,百官中有的是适龄待嫁的闺秀,为何一定要选贾家的女儿?何况听说天子一直中意的是尚书令卫瓘的女儿卫瑾,若非我继母郭槐贿赂杨皇后,凭她那两个女儿的品貌,又怎么能成为太子妃的人选?一旦他们真的联姻成功,我父亲只怕就会彻底偏心到太子那边,跟我和桃符就更没有亲情可言了!既然如此,那你当初冒死规劝文皇帝让桃符娶我,以便借我父亲的力量保护桃符,岂不是成了一个笑话?”
“那王妃的意思,此事应该如何?”潘岳见司马攸不开口,心中微冷,苍白着脸问。
“自然是群臣进谏,劝阻天子立贾家女儿当太子妃!”贾荃一愣,随口道,“而你若要证明没有背叛桃符,就应该第一个上书劝谏!”
“够了。”司马攸再也听不下去,制止了贾荃对潘岳喋喋不休的斥责,“太子娶亲是天子家事,你那两个妹妹也没有任何失德之处,你让檀奴去上书劝谏,岂不是要害死他吗?”
“他都不怕会害死你,你还怕害死他?”贾荃怒道,“他不知其中利害,难道你自己也不知道?天子原本就对你猜忌有加,对我这个贾家长女嫁给你也耿耿于怀,否则为什么我的山奴是名正言顺的嫡子,这么多年来天子却不肯册立他为齐王世子?以至于那个生了庶子的胡姬还有非分之想……”
“王妃慎言!”司马攸听她挑明了多年来的难言之隐,厉声呵斥了一句。他难得动怒,这声呵斥果真让贾荃一愣。但她也不过只愣了一瞬,随即冷笑着转换了话题,“何况我的母亲至今停灵未葬,若是继母的女儿成了太子妃,我母亲就再也无望归葬贾家坟茔,岂不是要成一辈子的孤魂野鬼?这让我做女儿的日后有什么面目见她于九泉之下?”说到后来,她的语声虽依旧凄厉,眼圈却已是红了,连忙掏出手帕狠狠擦去夺眶而出的泪水。
因为李夫人的事情,齐王夫妇一直关系紧张,甚至不再同室歇宿,可这样当面争执潘岳还是第一次遇见。他明白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所引发,终于忍不住道:“王妃说完了吗?若是说完了,能否听我一言?”
“你别说了,听檀奴解释。”司马攸将激动的贾荃按坐在榻上,目光清澈地望着潘岳点了点头。他虽然相信潘岳不会做出对不起自己的事情,但能亲耳听听他的想法,更能让双方安心。
书房内霎时间安静下来,潘岳却没有急着开口。他走到司马攸宽大的书案前,将一片散开的竹简横架在一方小小的青玉印章之上,又转身从一旁的棋盒中取出了三枚象牙雕刻的象棋子——一枚“帅”,一枚“将”,还有一枚“相”。
“这是当今天子,这是齐王。”潘岳将“帅”“将”两枚棋子分别放置在竹简两端,轻轻移动竹简的位置,细薄的竹简便无法保持平衡,倾斜着一端触上了书案,两枚棋子也从竹简上滑落下来。
“天子与齐王的位置有尊卑高下之分,就像这枚竹简两端各有长短,不可能被支点五五分割。”潘岳指了指斜置在印章上的竹简,将“帅”、“将”两枚棋子重新放置上去,“有了贾司空,就算竹简两端长短不均,也终能保持平衡。”
“这枚‘相’就是我父亲?”贾荃看潘岳将“相”与代表齐王的“将”放置在一处,恰恰将竹简平稳地保持在小小的印章之上,若有所悟,“你这竹简,代表的就是朝廷局势吧?”
“王妃所言甚是。”潘岳点了点头,缓缓道,“朝廷局势向来错综复杂,各方力量也是此消彼长。此刻若是两枚棋子所在那一端太重,王妃觉得会发生什么情形?”
“竹简会连同三枚棋子一起倾倒下来。”贾荃不假思索地回答。
“是的,所以这种时候要保持平衡,只有一种方法。”潘岳说着,伸手将紧靠着“将”的“相”向另一端拨动,当它停留在竹简中心某一个位置时,三枚棋子又重新固定住了竹简的平衡。做完这些,潘岳闭目舒了一口气,不再多说什么。
“你明白了么?”见贾荃依然怔怔地盯着竹简和棋子,司马攸笑了笑,开口解释,“檀奴的意思,虽然我与贾司空平素政见多有不合,但在天子心中,我们毕竟有姻亲关系,荣辱与共,就像靠在一起的两枚棋子一样。如今这种关系既然已被有心人利用挑拨,为了维持大局的平稳,唯有让贾司空与天子拉近关系,在我和天子之间不偏不倚,才是避免朝局震动的最好方法。”
“而且这样还可以避免另外一种更可能出现的结果。”潘岳指了指那枚“相”,“贾司空被派驻关中,一旦离开朝廷中枢,就会像这样——”他伸手将那枚“相”取下来捏在手中,原本好不容易保持平衡的竹简顷刻间倾斜下来,所有的棋子都咕噜噜地滚落在了书案上。
“所以一旦贾司空离开洛阳,我和天子之间就失去了调节的力量,情况只会变得更糟。”司马攸平和地对呆若木鸡的贾荃道,“檀奴一向都明白贾司空对我至关重要,所以宁可让他亲近天子,也绝不能让他离开朝堂。现在你明白了这制衡的道理,知道自己错怪檀奴了吧?”
“知道是知道,可我还是不甘心!”贾荃憋着一口气,有些埋怨地盯着潘岳,“今后我要是在后母那边受了气,可要唯你是问!”
“这些事情,就不要当着檀奴说了。”司马攸见贾荃终于平静了一些,转而对潘岳和声道:“杨刺史的案子,我一定会尽力。檀奴就放心好了。”
“那就拜托了。”潘岳重重地点了点头,只觉得自己和贾荃一样,都在尽力压榨着司马攸瘦削的身体里残存的力气,顿时又是心疼又是羞愧,当下拱手一揖,“既然这样,我就先告辞了。”
“你要去哪里?”司马攸敏锐地捕捉到潘岳眼中不同寻常的情绪,忽然一把抓住了他,“你救不了他们的,唯一能做的就是安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