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充一直不开口,潘岳便也沉默。虽然是自己的府主,潘岳和这位权臣却没有什么接触,最多例行公事地寒暄两句而已。贾充对潘岳也与其他掾属无异,既没有因为他出色的能力而额外拔擢,也没有因为他与齐王司马攸不同寻常的交情而刻意打压。在潘岳的印象中,这位瘦削黧黑的司空大人永远都沉着脸,难得露出一丝开怀的笑意。可那表情也并不能说是严厉或凶恶,只是让人觉得他时刻都在思考着一些重要而又难以抉择的大事罢了。
可是这一次,一向城府极深的贾充却失态了。潘岳并不相信贾充的失态完全是因为庾纯那个狂傲老头的挑衅,可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一向面无表情甚至有些死气沉沉的贾充眼中,流露出了隐隐悲哀与怅惘的表情?
胳膊上的力道骤然一松,潘岳意识到贾充已经放开了抓住自己的手掌。他弯腰想将贾充扶起,贾充却摆了摆手,自己从座席上爬起身来。
“你的马车在外面吗?”贾充忽然问。
“是。”潘岳应了一声,却不知贾充的用意。
“陪我去一个地方。”贾充并不等潘岳回答,自顾当先走了出去。
潘岳快步跟上,一路但见贾充挥退了上前见礼的属官和随从,只带着自己疾步而出,倒仿佛要处理什么紧急公事的模样。一直到走出司空府大门登上潘岳的马车,贾充才陡然往车座上一靠,吩咐了一声:“去宜春里。”
宜春里?潘岳微微一怔,顿时生出了某种不可思议的念头。他抬起眼睛大胆看了贾充一眼,想要探询他的真实想法,贾充果真点了点头,低声重复:“宜春里,李夫人宅邸。”
“她,快不行了。”贾充无力地补充了这一句,闭目靠在车座上,再不出声。
潘岳心中一沉,骤然明白了贾充今天失控的原因,也明白了他为什么摒去一切随从,却坚持要乘坐自己的马车。整个司空府里,大概只有自己,才会真正为他保守住探望前妻李婉的秘密。
潘家的车夫李伯应声策马前行,潘岳则放下车帘,坐在了贾充的下手。耳中只听到车轮辘辘之声和外面街市上传来的行人喧闹之声,而车厢内的两个人,却自始至终没有再交谈一个字。
司马攸和贾荃在宜春里为李夫人购置的宅院并不大,却十分清幽洁净。潘岳以前也曾经随司马攸来探望过李夫人,因此熟门熟路地先下了车叫开门,回头却见贾充仍然只是坐在车厢内不露面,便低声问看门的仆人:“王妃在里面吗?”
“在,齐王殿下也在。”那仆人认得潘岳,见他面色凝重,便知趣地跑进去报信了。
潘岳知道贾充身份微妙,便只站在门口守候。过了一会儿,一身便装的司马攸匆匆从里面走了出来,他面色青白眼圈乌黑,一看就知多日不曾好好休息。以司马攸对长辈的孝顺,潘岳顿时明了李夫人的病情果然十分危急了。
见司马攸要开口,潘岳连忙止住他,朝那驾纹丝不动的马车指了指,又对司马攸耳语了几句。司马攸闻言先是一喜,再是一忧,了然地点了点头,很快便带着从人乘车离开了这座小院。
若是被人发现司空贾充与齐王暗地里会面,只怕又会引起朝堂内外的无端猜测。以他们二人的微妙身份,还是尽量避免这种嫌疑为好。要见面,就只能堂堂正正在天子座下,百官面前。
司马攸离开之后,齐王妃贾荃得了禀报,急匆匆地从母亲的病榻前跑了出来。她脂粉未施,容色憔悴,然而一双眼睛中却满是激动惊喜,与强行忍住的泪水一样一目了然。虽然是她让人给贾充传去了李夫人病重的消息,但贾荃对贾充的到来其实并没有抱太多的希望。
“见过齐王妃。”潘岳躬身让开道路,放贾荃径直走到了车厢之前。
车帘一动,贾充已经自己走了出来。他没有理会女儿伸过来搀扶的手臂,自行跳下车辕,目不斜视地往院内走去。
贾荃命人关上大门,想要跟在贾充身后进入李婉的房间,贾充却蓦地抬了抬手:“让我单独和她待一会儿。”随后,他一个人掀开门帘走进了那间弥漫着药味的病房,只冷冷丢给贾荃一句话:“你应该知道做什么。”
“是。”贾荃在原地站定,一直等贾充的身影消失在门帘之后,这才转身对着一众下人厉声道,“今天的事情,谁要敢说出去半个字,我要了他的命!”
众人齐齐称是,就连潘岳也垂下了眼睛。伺候李夫人的都是齐王府派来的旧人,按理十分忠诚可靠,可是贾荃仍然如此疾言厉色地警告,可见连她也意识到一旦被人知道贾充对李夫人难舍旧情,那么贾充当年在皇帝司马炎面前许下的忠心就不仅是大打折扣,甚至还有故意欺君的嫌疑了。
对于帝王而言,越是位高权重的大臣越要牢牢掌控,哪怕只有一点点不忠的苗头,在帝王眼中都会成为燎原之火。
所以潘岳也明白,贾充今日赶来看李夫人最后一面,真的是冒了天大的风险。
贾充在李夫人的房间里并没有呆很长时间,过了一阵子就独自掀开帘子出来。候在廊下的贾荃连忙迎上去想问个究竟,贾充却再度挥了挥手:“去照顾你母亲吧。”说着径自走下台阶,对一直侍立的潘岳道:“我们走。”
潘岳知道贾充身份贵重,确实不宜与府中人失联太久,赶紧扶着他登上了马车。这一次,贾充没有像先前那样拒绝旁人的搀扶,虽然神情上看不出太多异样,潘岳却感觉得到,贾充的手足都在微微颤抖,若是没有自己帮助,只怕无法干脆利落地踏上车辕。
“十七年了。”最终,贾充脱力地靠在车座上,低低地叹息了一声。
潘岳心中一酸,知道贾充指的是从李婉被流放辽东到如今再见,已经整整隔了十七年。然而这十七年才盼来的匆匆一面之后,或许永生永世,他们两人都再也不复相见。
回程路上,潘岳知趣地保持沉默,没有打听贾充和李婉相见的情形,眼前却挥不去贾充枯木一般晦暗的面容。贾充虽然出自世家,但家世早在祖父辈就已没落,父亲更是碌碌无为,能够到达如今位极人臣的地步,贾充不仅靠的是过人的才干,也靠的是旁人难以望其项背的决绝之心。因为这种决绝,他不惜顶上了“弑君”的罪名,千秋万世也无法洗脱,和它相比,薄幸又算得了什么呢?这原本就是,在权力阶梯上攀爬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