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哥的布鞋碾过晒干的艾草茎,发出细碎的断裂声。
他右手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裤袋里冰凉的相机盖,朱砂粉末在掌心沁出月牙状的红痕。
蝉鸣忽地停了,晾药场蒸腾的药香里混进一缕陌生的古龙水味。
“同志,这标本压板得用黄铜镇纸才压得住。”他停在距界碑五步之遥的地方,左手悄悄将三枚银针夹在指缝间,“您这相机盖上的朱砂,倒是和咱们针灸室的印泥挺像。”
渔夫帽簌簌抖动,快门声戛然而止。
七八个系着靛蓝色围裙的妇女从晾药架后包抄过来,王淑芬攥着捣药杵的手指关节发白,刘春梅腰间装当归的布囊簌簌作响。
“顾大夫当心!”孙村长浑厚的嗓音惊飞了竹竿上的麻雀,“上礼拜赵寡妇家的狗就是让生人用药迷晕的!”
帽檐缓缓抬起时,夕阳恰巧掠过界碑上“杏林春满”的刻字。
顾长哥瞳孔骤缩——对方耳后三寸处,分明贴着李赞助人特制的艾草膏药贴。
去年深秋那个哮喘发作的港商,正是被这带着沉香味的膏药救回了半条命。
“各位大姐别动手!”陌生人突然高举相机,鎏金的w字母在暮色中划出一道弧光,“今早我在连翘丛里捡到了图纸,正巧看见这位大夫用银针挑开毒蛇的七寸处。”他掏出口袋里泛着艾草香的牛皮纸袋,三张朱砂图纸平整如新,“李总嘱咐我拍些创业园的素材,说要追加投资……”
王淑芬的捣药杵“当啷”一声落地,在青石板上滚出老远。
顾长哥后背的冷汗被晚风吹得发凉,这才惊觉脊柱凹陷处积了颗汗珠,正顺着尾椎骨缓缓下滑。
“您早说呀!”刘春梅拍着大腿笑出声来,腰间的当归洒落了几粒,“昨儿顾大夫还念叨李总的风湿腿该换药方了,说是要用透骨草配着……”
“透骨草配上海桐皮,三蒸三晒。”顾长哥接过话头,指尖的银针已换成了艾灸条,“劳驾您回去跟李总说,周日新制的药酒就能启封。”
培训室的玻璃窗重新映出晃动的人影。
顾长哥将隔姜灸的艾绒捏成雀卵大小,隔着薄姜片按在王淑芬的合谷穴上:“阳气入里就像春水解冻,这力道要像揉面似的含着劲。”二十几个妇女跟着学样,满室蒸腾的姜香里,不知是谁的银镯磕在铜人模型上,发出叮当一声脆响。
“原来足三里在这儿!”刘春梅突然指着自己的小腿惊呼道,“怪不得我前日揉了半天都不管用,顾大夫用朱砂笔标过的穴位好像会发烫似的!”
暮色渐浓时,紫砂壶里的党参茶续了三次水。
顾长哥正演示着药枕的填充手法,忽然听见窗根下传来刻意压低的嬉笑声。
赵长舌妇踮脚扒着窗台,手里的南瓜子撒了半把:“王寡妇这鲫鱼汤熬得可真鲜,隔着三条田埂都闻见香了哟!”
王淑芬的耳朵尖霎时红透,青花瓷碗里的奶白色鱼汤荡起了涟漪。
她今天特意换了藕荷色盘扣衫,发间那支木簪还是顾长哥用降香黄檀雕的,此刻正幽幽散着檀香。
“您胃寒,该配两片陈皮。”顾长哥接过汤碗时,拇指无意擦过她虎口的茧子。
去年深冬她跪在雪地里采霜桑叶,冻伤处至今还泛着青紫。
晾药场的灯笼突然亮起来,惊飞了几只循香而来的夜蛾。
刘春梅举着手机转圈找信号,眉间皱起深深的沟壑:“奇了怪了,我家那口子明明说今晚打款……”她话音未落,晾药架深处突然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二十斤当归哗啦啦地洒在青石板上。
顾长哥望着刘春梅匆匆离去的背影,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汤碗边沿的豁口。
王淑芬收拾碗勺的手顿了顿,最终什么也没问。
夜风卷起晾晒的忍冬藤,那些金灿灿的花朵在月光下忽明忽暗,像极了李赞助人相机盖上跳跃的w字母。
(本章完)暮色中的创业园褪去了白昼的喧嚣,刘春梅蹲在晾药场的角落,手指无意识地揪着靛蓝色围裙的边沿。
二十斤当归在青石板上散成暗红色的星星点点,有几粒滚进了砖缝里,沾了夜露变得湿漉漉的。
手机屏幕在昏暗的环境中第23次亮起,催款通知就像一把钝刀,把“信用贷款逾期”几个字刻进了她突突跳动的太阳穴。
“春梅姐?”王淑芬提着灯笼找来时,正好撞见刘春梅用捣药杵使劲砸青石板。
月光给那截枣木杵镀上了银边,砸在石板上迸出几点火星。
“当归要碾碎了入药,可不是拿来撒气的。”
刘春梅猛地抬起头,眼眶红得像浸了茜草汁:“淑芬你不知道,我家那口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喉咙里哽着一团像艾草似的苦涩。
上个月丈夫说要把积蓄投给城里表舅的物流公司,这会儿怕是连本钱都打了水漂。
晾药场东头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
爱说闲话的赵寡妇挎着竹篮探头探脑地说:“哎哟喂,张家媳妇抱着药罐子哭呢!听说她男人要把种植园抵押给银行……”夜风卷着这些闲话钻进了每个窗缝,晾晒的忍冬藤沙沙作响,像是无数张嘴在窃窃私语。
顾长哥推开培训室的木门时,二十几个妇女齐刷刷地抬头。
平日里叽叽喳喳的课堂安静得能听见艾绒落地的簌簌声,刘春梅面前的宣纸上洇着一大团墨渍,把“当归补血汤”的方子晕染成了模糊的云团。
“顾大夫!”王淑芬突然站起来,发间的檀木簪在灯下晃出暖黄色的光晕,“您上回说的透骨草……”话还没说完就被刘春梅拽住了衣角,腕上的银镯撞在桌角,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当声。
顾长哥的目光扫过众人泛红的眼圈,鼻尖掠过若有若无的咸涩味道——那是眼泪混着黄芪药香的味道。
他转身从药柜深处取出一个紫檀木匣,打开时满室生香:“李总追加的投资款明天到账,这批野生石斛订单够咱们周转三个月。”
“当真?”刘春梅猛地站起来,撞翻了青瓷笔洗。
朱砂汁液顺着桌沿滴落,在她的围裙上绽开朵朵红梅。
“可赵寡妇说……”
“她说信用社王主任今早来过?”顾长哥用银针挑起一块艾绒,火苗腾起的瞬间照亮了他眼底的笑意,“那是来送银联惠农政策的签约书。”蓝色的火焰舔舐着艾柱,药香驱散了角落里的阴郁。
王淑芬低头研墨,发现砚台里不知何时多了一片当归叶,脉络间还凝着晨露。
此刻,在十里外的县城茶馆里,张前夫正用打火机燎着合同封口。
窗外的霓虹灯在他的镜片上投下诡异的紫光,手机屏幕显示着与“鑫隆药材公司孙总”的对话框。
“放心,她们的炮制秘方……”他压低声音,拇指抹过杯沿的茶渍,“我当年亲眼见过顾长哥用雪水淬针。”
服务员端来茶点时,瞥见合同扉页印着醒目的烫金标志——正是李赞助人竞争对手公司的标志。
张前夫迅速用报纸盖住文件,报纸头条“乡村振兴中医药示范基地”的标题被他手心的冷汗浸得发皱。
创业园里忽然响起鞭炮声,惊得夜枭扑棱棱地掠过晾药架。
刘春梅举着手机又哭又笑,屏幕的荧光映亮了她眼角的细纹:“到账了!到账了!”妇女们围作一团,银镯和玉镯碰撞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王淑芬悄悄把温着的鲫鱼汤推到顾长哥手边,汤面上漂着的陈皮打着旋儿,撞上碗沿又轻轻荡开。
顾长哥倚着门框看着她们闹作一团,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裤袋里的银针包。
夜风送来远处卡车的轰鸣,载满石斛的货车正碾过界碑前的土路。
他忽然皱起眉头——空气里除了当归的甘苦味道,似乎还混着一丝熟悉的古龙水味,和那日神秘人身上的沉香纠缠在一起。
晾药场最西头的灯笼忽然灭了。
黑暗中有个身影快速闪过,带倒的竹筛在青石板上骨碌碌地滚出老远。
顾长哥摸出三枚银针夹在指间,却听见孙村长在夜色里喊道:“顾大夫!村口来了一辆省城牌照的轿车,说是要找您谈什么……什么跨境合作?”
月光突然被云层吞没,最后一盏灯笼在风中摇晃。
刘春梅的笑声渐渐低下去,二十几个妇女不约而同地望向顾长哥。
他弯腰拾起滚落到脚边的当归,果实裂口处渗出晶莹的树脂,在黑暗里闪着幽幽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