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声净街锣响过,朱轮华盖马车缓缓停在荣国府正门前。贾环掀开车帘,黑檀木匾额上\"敕造荣国府\"五个鎏金大字在秋阳下煌煌耀目。门前两座石狮依旧威风凛凛,只是今日狮脖子上系了红绸,衬得那狰狞面相都喜庆三分。
\"解元老爷回府——!\"
随着门房一声长喝,三层仪门次第洞开。贾环整了整崭新的宝蓝杭绸直裰,前襟上绣着的鹌鹑补子随步伐若隐若现。府中甬道两旁乌压压跪满了婆子丫鬟,有胆子大的悄悄抬眼偷瞄,正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目光,忙不迭又低下头去。
\"环哥儿...\"赵姨娘站在穿堂影壁前,一身藕荷色对襟袄子竟是新做的,发间那支平日里舍不得戴的金累丝簪子颤巍巍晃着。她刚迈出半步,就被周瑞家的拽住了袖子:\"姨娘慎行,老太太还在荣庆堂等着...\"
贾环突然大步上前,在满府惊诧的目光中对着生母深深一揖:\"儿子给母亲请安。\"
那\"母亲\"二字咬得极重,惊得周瑞家的手一松,赵姨娘的泪珠子顿时断了线般往下掉。远处月亮门边,王夫人攥着佛珠的手指节发白。
荣庆堂前两株老桂开得正盛,甜香混着檀香扑面而来。贾环刚踏上台阶,琥珀便打起湘妃帘:\"老太太,环三爷来啦!\"
屋内说笑声戛然而止。只见贾母端坐在紫檀罗汉床上,一身赭色万寿纹袄裙,难得戴了全套的赤金头面。左侧贾政肃容危坐,右手边的王夫人却只抬了抬眼皮,手里佛珠转得飞快。
\"孙儿叩见老祖宗。\"贾环撩袍跪倒在蒲团上,三个响头磕得实心实意。
\"快起来!\"贾母向前倾着身子,老眼竟有些湿润,\"我的儿,难为你寒窗苦读...\"话到一半忽然哽住,只拍着身边的空位示意他坐。
贾政轻咳一声:\"圣人云'行有余力,则以学文'。你能中举自是好事,但切记戒骄戒躁...\"话虽严肃,眼角皱纹却舒展开来,显是极为得意。
\"儿子谨记父亲教诲。\"贾环恭恭敬敬地拱手,余光却瞥见王夫人悄悄将桌上那本《女诫》往袖中藏了藏——想来方才正在教导探春诸人。
正说着,外头丫鬟突然惊呼:\"宝二爷来了!\"众人回头,只见宝玉一身雨过天青纱袍闯进来,腰间通灵玉乱晃:\"老祖宗偏心!环弟回来竟不叫我!\"说着竟一把揽住贾环肩膀,亲亲热热道:\"好兄弟,你那篇《春秋》义究竟用的哪家注解?\"
满堂愕然。贾环怔怔望着这张近在咫尺的俊脸——宝玉眼里竟真真切切映着自己的影子,没有半分虚伪。
从荣庆堂出来,林之孝家的早候在廊下:\"三爷随奴婢来,新收拾的院子在梨香院后头。\"见贾环面露疑惑,又赔笑道:\"原是老姨奶奶的住处,老太太亲自吩咐扩了三间书房呢!\"
穿过两道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青砖小院环绕着棵百年老梨,树下石桌石凳俱全。廊下站着八个陌生丫鬟,打头的两个模样周正,见礼时自称:\"奴婢春莺\/秋燕,今后伺候三爷笔墨。\"
贾环迈进正屋,只见一水儿的黄花梨家具,多宝阁上既有《四书大全》等正经书,也摆着几件文玩。最令人心惊的是东墙挂着幅《寒窗夜读图》,题款竟是当代大儒李光地!
\"这...\"他指尖抚过细密的湘竹帘。
\"老太太私房出的体己。\"林之孝家的压低声音,\"赵姨娘的份例也提了,月钱涨到五两,还拨了两个小丫头...\"话未说完,外头突然一阵喧哗。只见赵姨娘抱着个包袱跌跌撞撞进来,后头跟着气喘吁吁的茗烟:\"姨奶奶非要亲自来送被褥...\"
包袱散开,露出床半新不旧的锦被——正是往年贾环屋里那床。赵姨娘局促地站着,新裁的缎子裙被包袱角勾出丝来都浑然不觉。贾环突然鼻子一酸,接过被子郑重地铺在雕花拔步床上:\"儿子的习惯,还是母亲最懂。\"
满屋丫鬟婆子面面相觑。春莺机灵,立刻捧来铜盆巾帕:\"三爷净手吧,厨下备了百合莲子羹...\"
次日天才蒙蒙亮,荣国府各处已张灯结彩。贾环被窗外的动静惊醒时,大厨房的灶火已经烧红了半边天。
\"三爷不知道?\"正在熏衣的秋燕笑道,\"今儿宴请的帖子发了二百来张,连北静王府都应承要来呢!\"
话音未落,外头一串脚步响。只见探春带着侍书走来,身后小丫头捧着个锦盒:\"贺礼虽薄,总算是我一片心。\"盒中一支紫毫笔,笔杆上刻着\"蟾宫折桂\"四字蝇头小楷,显是亲手所书。
贾环正待道谢,忽见惜春也来了,闷声不响递过卷画轴。展开一看,竟是幅《杏园赴宴图》,笔墨虽稚嫩,题诗却有\"春风得意马蹄疾\"之句。
\"姐姐们...\"贾环喉头发紧,忽然想起上一世高考放榜后家门口挂的红绸——当时觉得多俗气啊,如今才明白那是最朴实的欢喜。
日上三竿时,正厅前车马已排到宁荣街口。贾母穿着诰命服端坐首位,贾政亲自引着贾环挨个见礼。有须发皆白的翰林,有蟒袍玉带的王侯,更多的却是眼生的官绅——个个争着要\"见一见少年解元\"。
\"这位是兰台寺大夫林大人...\"
贾环猛地抬头,只见林如海一袭靛青官服立在眼前,清癯面容比他记忆中更添风霜。上一世读原着时最惋惜的人物,此刻竟真切地向自己颔首微笑:\"世侄锦绣文章,连圣上都夸赞'破题如刀'...\"
\"世伯!\"贾环突然抢前一步跪下,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没有人知道这一拜里藏着多少愧疚——为原着中那个早夭的黛玉,为眼前这个即将油尽灯枯的长辈。
林如海也怔住了,忙伸手搀扶时,发现少年解元眼圈通红。正疑惑间,外头突然炸雷似的一声唱喝:\"北静王爷到——!\"
宴席摆在荟芳园,曲水两侧设了三十余张楠木案。贾环作为今日主角,席位竟安排在贾政下首,连宝玉都往后挪了一位。
\"环哥儿来。\"贾政难得和颜悦色,亲自斟了杯酒,\"敬诸位大人。\"
清冽酒液中映着无数张面孔:有东平郡王世子的探究,有镇国公府孙子的艳羡,更多是陌生权贵的好奇。贾环一饮而尽,喉头的灼热却压不住心底寒意——这些人里,有多少会在贾府败落时踩上一脚?
\"听闻解元公师从...\"
\"敢问《中庸》篇末章...\"
\"犬子与解元同龄...\"
觥筹交错间,忽见水亭那边转出个人影。北静王爷竟亲自执壶走来,月白蟒袍上的四爪金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本王最喜少年才俊。\"说着从腰间解下块玉佩,\"小玩意,给解元添个彩头。\"
满园哗然。那玉佩通体碧绿,分明是御赐之物!贾环正要推辞,忽听假山后传来清凌凌的笑声。只见黛玉携着宝钗转出来,一个捧着诗笺,一个拿着绣囊,见众人望过来,忙躲到贾母身后。
\"孩子们闹惯了。\"贾母笑着打圆场,却见北静王目光在黛玉身上停了一瞬,惊得她忙使眼色让鸳鸯把姑娘们带下去。
宴至酣处,突然门房慌张跑来:\"宫里...宫里来人了!\"众人慌忙起身时,戴权已捧着黄绫匣子进了园子:\"奉圣人口谕,赐新科举人贾环《御制文集》一部!\"
宴散已是酉时。贾环借着醒酒的名头独自踱到栊翠庵后,却见妙玉正在梅树下煮茶。
\"解元公好雅兴。\"女尼声音依旧清冷,却递来盏雪水泡的老君眉。
贾环望着盏中浮沉的茶叶,突然道:\"《庄子》云'泉涸,鱼相与处于陆'...\"
\"相呴以湿,相濡以沫。\"妙玉竟接了后句,月光下白玉似的面容露出一丝裂缝,\"不如相忘于江湖。\"
二人俱是一愣。庵钟恰在此时敲响,惊起几只宿鸟。贾环深施一礼转身离去,袖中不知何时多了张字笺,墨香混着梅香幽幽浮动。
回到梨香院,只见宝玉醉醺醺地坐在台阶上,怀里抱着个锦匣:\"环弟...这是我攒的...田黄石章...\"说着竟哽咽起来:\"我知道...你们都看不起我...\"
贾环望着这个名义上的哥哥,想起原着中他最后\"寒冬噎酸齑,雪夜围破毡\"的结局,忽然伸手扶住他肩膀:\"二哥哥,科举非人生唯一路...\"
话没说完,宝玉已经歪在他肩上睡着了。月光照着两张年轻的脸,一张棱角分明野心勃勃,一张如花似玉不谙世事。远处隐隐传来赵姨娘的笑声——她正指挥小丫鬟们收拾各府送来的贺礼,腰间钥匙串叮当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