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金掌柜枯瘦的手指在\"金记粮行\"的匾额上摩挲,积灰簌簌落在靛蓝长衫的补丁上。他忽然抬手指向街对面,檐角褪色的\"礼义廉耻\"广告牌下,赫然贴着张崭新的美孚洋行海报——穿旗袍的摩登女郎捧着精白面口袋,旁边印着\"美援特惠,半价供应\"。
“您瞧见那洋灰墙上的窟窿没?”金掌柜的烟袋杆子颤巍巍戳向西墙,“去年腊月,三辆道奇卡车载着美国面粉冲进来卸货,把门框都撞豁了。车轱辘碾碎三麻袋高粱米,司机甩着美钞说赔双倍,可这他妈是钱的事儿吗!”
李天佑蹲身捡起块碎瓷片,青花纹路上还沾着碾成粉的高粱。柜台上残留的算盘珠子被面粉糊得发白,像极了小丫前日偷吃的美国炼乳。
“四十斤装的面粉,码头卸货价才三块二......”金掌柜突然剧烈咳嗽,佝偻的脊背撞得货架摇晃,“我囤的二百石小米,进价就得两块一石,人家美国面粉折下来才八毛!粮行伙计连夜卷铺盖去了码头扛大包,就因为给美国人干活顿顿管白面馍!”
穿阴丹士林布的学生三三两两经过铺子,挎包里露出《大公报》醒目标题:“美货倾销何时休?民族工商业十不存一”。街角卖烤白薯的老汉正把炉子往\"仁丹\"广告牌下挪,那画着仁丹胡子的东洋老头早被爱国学生用红漆涂成了猪头。
“上个月西直门粮市的老周......”金掌柜突然压低声音,烟袋锅子敲了敲柜台,“囤的五十石棒子面全烂在仓里,夜里一根麻绳吊死在美孚洋行的霓虹灯底下,灯牌照得他尸首通亮,跟他妈拍电影似的!”
蔡全无默默把开裂的柜台板抬到墙角,露出底下糊墙的旧报纸。1946年《申报》头版照片里,上海码头如山的美援物资堆在雨中发霉,配着\"杜鲁门总统宣布新增两亿美元对华援助\"的标题,荒诞得令人发笑。
“金掌柜,这铺面......”李天佑刚要开口,他想起空间里那几箱美钞,那是在赵宅密室收来的\"美援物资\",印着自由女神像的钞票此刻烫得他掌心发疼。
“四百块。”李天佑突然开口,指尖划过霉变的粮袋,“现大洋。”
金掌柜猛地转身,烟袋杆子\"当啷\"磕在门框上:“您当我要饭的?光这黄花梨的横梁......”
“您摸摸这柱子。”李天佑引他来到承重柱前,指甲一抠便带下大块朽木,“白蚁蛀了七成,修葺少说再投五十块。后院那口井去年就枯了,如今打水得去三条街外的公用水站,这价钱很公道了。”
“再加二十......”金掌柜的讨价声被邮差的车铃声碾碎,邮包里里《时代周刊》封面上的蒋介石正与杜鲁门握手:“四百二,行就行,不行拉倒。”
暮色里,两人就着灰扑扑的柜台签了契书。蔡全无摸出瓶二锅头,金掌柜却摆摆手意兴阑珊的离开了。金掌柜佝偻着钻进黄包车,忽然哼起段荒腔走板的戏词:“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
暮色漫过四合院的青砖影壁时,李天佑拎着两条用蒲草穿腮的胖头鱼,跟在蔡全无身后拐进了牛爷家的垂花门。院里那株老石榴树正抽新芽,枝桠间悬着的黄铜鸟笼里,画眉扑棱着翅膀啐出一串脆鸣。
“牛爷吉祥!”李天佑学着茶馆伙计的腔调作了个长揖,手里的鱼尾巴甩出几点水星,“给您捎两条永定河的鲜货,炖汤最是补气。”
牛爷正蹲在葡萄架下逗弄蛐蛐,闻言把蟋蟀罐往石凳上一墩,玳瑁眼镜滑到鼻尖:“你小子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前儿听说你把金家的破落户盘下来了?”
蔡全无忙递上油纸包着的驴打滚,糯米香混着豆沙甜漫过青石桌:“您圣明,天佑跟我商量着想开个卖鱼的铺子呢,省的整日里东奔西跑的了,就是那铺子不修缮可用不成。”
三人围坐在葡萄架下的石鼓凳上,李天佑摸出包\"哈德门\"敬上。牛爷就着蔡全无划着的洋火点烟,火星在暮色里明灭:“金家那门脸塌了半边山墙,瓦当都叫野猫蹬碎了三成。要寻匠人,得找东便门鲁班社的孙大疤瘌,那老小子祖上给醇亲王府修过戏楼。”
“劳您费心引荐。”李天佑掏出张草纸,上头歪歪扭扭画着铺面布局,“孙师傅若肯出手,工钱按市价加三成。”
牛爷掸了掸烟灰,镜片后的眼忽然眯起:“后院那口枯井......”
李天佑身子前倾,手指在草纸某处重重点了两下,“想请孙师傅顺带手挖个冰窖,井底青砖都是现成的,往下掏两丈就能见着永定河的地下水脉。”
蔡全无适时递上包着银元的蓝布帕子:“这是定金,事成另有谢仪。”
牛爷用烟袋杆子挑开布角,二十枚\"袁大头\"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忽然嗤笑一声,烟锅子敲得石桌铛铛响:“俩生瓜蛋子!冰窖要能随便挖,四九城的冰行早饿死绝了,知道前清那会儿挖窖要烧多少艾草驱阴气?知道窖顶得铺几层油毡防潮?知道......”
“三合土打底,松木做梁,秫秸帘子隔温。”李天佑截住话头,从怀里掏出本泛黄的《营造法式》,“南门教堂神父送的西洋书,里头连通风口怎么留都画得明明白白。”
牛爷举着煤油灯凑近书页,手指在\"冰井台\"的工笔图上摩挲半晌,忽然仰头大笑。笑声惊得画眉扑棱棱乱撞,笼顶的鎏金铃铛叮咚作响:“倒是我老眼昏花了,明儿晌午,鲁班社见!”
临出门时,牛爷忽然拽住李天佑的袖口,烟袋锅子指向西厢房檐角:“井底要是挖着金老太爷藏的袁大头,记得请我喝二两。”
夜风卷着槐花香漫过胡同,蔡全无的三轮车碾过青石板。李天佑坐在车斗里摸着怀里的线装书暗笑,哪有什么西洋营造书,不过是前日在鬼市淘的光绪年刻本,内页早被他用钢笔添了不少\"西洋注解\"。
第二日,晌午的日头晒得金记粮行的门板直冒松油味儿,孙大疤瘌撂下紫铜旱烟袋,拇指在豁了口的山墙砖缝里一捻:“这老墙泥掺了糯米浆,比现今的洋灰还瓷实。拆东墙补西墙的活计,得用前门楼子拆下来的城砖才压得住阵。”
蔡全无蹲在门槛上扒拉算盘珠子,黄杨木框在青石板上磕出脆响:“东便门旧货市场新到了一批庚子年拆的城砖,带'永定'戳记的每块得加两个铜子儿。”
“要的就得是那个,”孙大疤瘌的疤脸在日头下泛着油光,烟袋杆子往堂屋一指,“鱼池砌在东南角,借水木相生的运势。青条石打底,接缝处拿桐油拌石灰勾缝,保准半年不渗水。”
牛爷撩起杭纺长衫蹲在枯井边,井绳上结的冰碴子簌簌落进黑洞:“窖口得扩成八仙桌大小,井壁的青苔留着,这是天然隔温层。”他忽然扭头冲李天佑挤眼,“昨儿说的袁大头......”
“您擎好儿吧!”李天佑从褡裢里掏出油纸包着的驴肉火烧,“真要是挖到金老太爷藏的体己,今年头一坛冰镇酸梅汤准给您送去。”
孙大疤瘌的徒弟栓柱正拿麻绳丈量柜台,忽然指着梁上蛛网嚷道:“师傅您瞅,这顶梁柱让白蚁蛀得跟蜂窝煤似的!”话音未落,一根蛀空的木屑\"啪嗒\"掉进蔡全无的茶碗里。
“不妨事。”孙大疤瘌捡起木屑在鼻尖一嗅,“去护国寺讨些香灰来,拌上生桐油灌进蚁穴,比洋人的杀虫药好使。”他转头对李天佑比划,“楼上隔间用杉木板,防潮防蛀。给您留个暗门通库房,遇上黑狗子查店,值钱货色往夹层一藏......”
蔡全无突然咳嗽一声,算盘珠子噼里啪啦乱响:“后院灶间要盘两眼柴灶,还得搭个熏鱼架子。”他指尖在蓝图上画出道弧线,“井台周边铺鹅卵石,省得化冰时打滑。”
牛爷拎着井绳晃悠过来,绳头铁钩在日头下泛着寒光:“挖窖的短工得找河北帮,那帮人会使洛阳铲。赶明儿让栓柱去天桥喊两嗓子,管饭一天另加半斤棒子面。”
李天佑摸出怀表瞅了眼时间:“劳驾孙师傅给冰窖通风口加层铜纱网,防着野猫钻进来偷鱼。\"他忽然压低声音,\"听说东华门鬼市新到了一批美军的防潮棉......”
“得嘞!”孙大疤瘌烟袋锅子往鞋底一磕,“后晌就让栓柱去踅摸,保准给您办得比广和楼的戏台还利索!”
安顿好了铺子修缮的事,李天佑在丰泽园专门摆了一桌答谢牛爷,二楼雅间的雕花窗棂半敞着,跑堂的拎着铜壶穿梭在楠木屏风间,白瓷盖碗磕在红木桌面的脆响里,隐约能听见前门大街有轨电车的叮当声。
牛爷捏着象牙筷尖敲了敲松鼠桂鱼的糖醋芡汁:“讲究!这刀工赶上御膳房的老师傅了。”
跟蔡全无对视一眼,李天佑心领神会的拎起酒壶,欠身给牛爷斟满莲花白,酒液在鎏金执壶里晃出细碎的月光:
“牛爷,我听说东街卖冬笋的老孙头,摊子叫人泼了桐油,说是坏了'抽水钱'的规矩,我这想做点生意,是不是得准备准备啊。”
“瞧见这画上的美人没?穿得再鲜亮,也得防着裙角沾泥。”他抿了口酒,喉结滚动着咽下半截话头,“东四牌楼巡警队的王麻子,专爱查商户的消防水龙,天桥连爷手底下八大金刚,逢节气就爱给买卖家送'平安符'。”
跑堂的端着黄焖鱼翅掀帘进来,蟹壳青的钧窑碗里金汤翻涌。蔡全无起身布菜,身上露出的怀表链子恰巧扫过牛爷的酒杯:“听说王队长新纳的姨太太,最爱瑞蚨祥的杭纺料子?”
“你小子门清儿!”牛爷忽然笑出满脸褶子。
李天佑会意地摸出个锦缎荷包,里头叮当响着新铸的鹰洋:“正要讨您个示下,这疏通的门路......”
“急不得!”牛爷突然高声唤跑堂添炭火,待铜火锅咕嘟冒泡时才压低嗓子,“赶明儿带你去大栅栏听《盗御马》,窦尔墩那身行头,可比侦缉队的皮靴亮堂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