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染白窗纸,胡同里就传来挑水工的扁担吱呀声,好在院里的枯井已经重新加深过,再不用买水喝了。乔迁新居的第一晚李天佑睡的好极了,就是早上一睁眼,看见小石头四仰八叉横在炕沿,哈喇子把新枕巾洇湿了老大一块,有些哭笑不得。
明明昨天还拍着胸脯说自己是个小男子汉,可以单独睡觉了,晚上就偷偷抱着枕头来找他,这会儿怀里还搂着个布老虎。
“醒醒!”李天佑捏住他鼻子,“昨儿谁说自己不怕黑要单独睡一屋的?”
小石头迷瞪着眼往被窝里钻:“哥......外头有耗子啃柜子......打......打死它......”
话没说完,湘绣门帘哗啦一响,是秦淮如听到动静端着洗漱的铜盆进来,上边还搭着一条崭新的白毛巾,“天佑哥擦把脸吧,今儿井水格外凉快。早饭已经做好了,杨婶子熬的小米粥起了三层油皮,原想烙几张饼来着,蔡掌柜送过来十来个包子,特别香的两成肥八成瘦的二八馅,说是遇到了那个卖包子的小子。”
堂屋里还飘着淡淡的新刷桐油味儿。二丫正踮脚往八仙桌上摆咸菜碟,忽然尖叫出声:“小丫偷吃腌辣椒!”
“让她吃!”杨婶子端着粥锅进来,补丁围裙上沾着柴火灰,“辣一回就长记性了。”
吃完饭,李天佑照例出门跑趟火车站装样子,今儿得赶紧回来,小酒馆今天要重新开业,怕是有的忙呢。
等日头偏西,徐记酒馆的蓝布幌子就挂出了\"新醅\"二字。青砖地拿碱水刷了三遍,桐油刷过的榆木桌泛着琥珀光,八仙桌角都用铜片包了边。徐慧真把最后一个酒坛子贴上红纸,转头冲蹲在门口擦铜壶的李天佑喊:“天佑!把'概不赊账'的牌子挂正喽!”
牛爷坐的黄包车刚停稳当,他就直抽鼻子:“嚯!真舍得下本,这二锅头味儿冲得能点灯!”袍子袖口在柜台上一蹭,“老贺掌柜之前那兑水的猫尿......”
“牛爷您打我脸呢?”徐慧真拍开一坛老白干,酒香窜得满屋都是,“掺水的早让蔡掌柜拉天桥贱卖了,今儿这酒,”她舀起半瓢仰脖就灌,喉头动了两下,“少一两味儿您掀我招牌,往后酒馆再不卖掺水的酒,全部货真价实!”
牛爷竖起大拇指赞叹的档口,帘子忽然被一柄金丝楠木扇柄挑起,南门大街上最气派的绸缎庄陈老板走了进来,后头还跟着他的独生女陈雪茹。陈雪茹踩着一双小牛皮高跟鞋,一身蜀锦旗袍掐得腰身比酒坛子还窈窕,腕上的翡翠镯子磕在柜台,叮当脆响,“徐掌柜好气魄。家父说前门大街难得有女掌柜,特意让我送匹杭纺当贺礼。”
徐慧真把抹布往肩头一甩,露出蓝布围裙上绣的貔貅,她突然抽出算盘一抖,檀木珠子噼啪归位:“陈小姐客气,我们小门小户的用不起杭纺。倒是听说瑞蚨祥新进了苏绣,改日去扯两尺糊窗户。”
俩女人眼神一碰,柜台上的酒坛子都跟着晃。旁边擦桌子的李天佑赶紧打圆场:“陈小姐要不要尝尝小店的新酒?”
“不急。”陈雪茹摇着一柄檀香团扇,“听说徐掌柜是乡下酒坊来的,这城里的规矩可不一样......”她忽然瞥见后厨门帘后闪过的秦淮如的月白小褂,“哟,还雇了女伙计?”
“自家姐妹搭把手。”徐慧真把抹布甩得虎虎生风,“比不得陈小姐锦衣玉食。”她突然掏出怀表看了眼,“哟,保安团快该来收例钱了,天佑你杵着干啥?还不把账本拿来!”
牛爷突然拍桌大笑:“够劲!这酒够劲!”他摸出两块现洋拍在桌上,“先记账,往后还是来这喝酒。”旁边几个老客也跟着起哄:“徐掌柜,再来盘咸菜和小肚儿。掌柜的虽换人了,但菜味道没变,酒还更好了,往后得常来啊。”
听了这话,徐慧真忙不迭的给人道谢。陈雪茹手里的团扇摇得更急了,翡翠耳坠在晨光里晃成绿流星:“徐掌柜好手段。”徐慧真从柜台底下摸出两个青花酒盅,“陈小姐赏脸咱喝一杯?”
俩女人的酒杯一碰,柜台后的李天佑不由得缩了缩脖子,这声脆响比他今儿在火车站听到的枪子儿声还吓人。门帘外,秦淮如正把\"概不赊账\"的牌子擦了第三遍,阳光照得红漆字亮得晃眼。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小酒馆也热闹起来,李天佑和秦淮如在客人间来回穿梭忙碌,徐慧真在柜台后面打酒算账。
油灯把报纸上\"法币兑银元破百万\"的字样照得惨白,牛爷把酒盅往桌上一墩:“他姥姥的,昨儿还能买斤棒子面,今儿就剩半斤麸皮!”
“您瞅这儿。”蔡全无抖开报纸社会版,“东直门外老孙头为袋白面让保安团打折腿,这世道......”
徐慧真拎着酒提子冷笑:“上个月还说剿匪安民,剿得满大街要饭的比蚂蚱还多。”
角落里剥花生的老客突然插话:“昨儿粮行又来涨租,说是什么战时特别税......”话没说完就让陈老板打断:“诸位倒还算清闲,我们绸缎庄这个月被征了六回'拥军布'了!”
“你们听说了没,红党前几天在广播里公布的小鬼子的罪状。”
“我知道你说的是啥,就是小鬼子在关外拿活人做实验的事,太他妈不是东西了,我听了两天吃不下饭,气的!”
“美国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还帮着小鬼子遮掩。”
“欸,我听说,这里头可不止美国鬼子,还有宋家的事呢。”
“你们说的是什么?我怎么没在报纸上看见呢。”
“没在报纸上,北平城的报纸听说让国民党拦下来了,传单倒是发了不少,广播里也能听见......”
李天佑在旁边听着,知道这是自己送出的资料发挥作用了,不由得十分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