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夜市比白昼更热闹。
长街上,摩肩接踵,其中总免不了有几个不老实的,见着漂亮女人便要上手摸一把。通常,年轻女孩面皮薄,性子温吞些的往往就忍了。
可有些女孩子,天生不好惹,照着那柿饼脸扬手就是一巴掌。
打完才想起来,这是人家地盘。
回纥小公主阿依莎眼睁睁看着倒霉催的流氓“啊呀”一声,捂着腮帮子连血吐出颗大牙,仰面朝天摔倒在街面上。
这下,事情可闹大了。
也怪她点儿背,官府来人一查,那淫贼居然是个纨绔世家子。对方不依不饶,拉着她非要去见官。
一旁的小侍女急疯了——回纥和大熠关系亦敌亦友,公主乔装来人家地盘本就犯忌讳,到时候万一露馅儿可怎么办?
碰巧,苏唳雪和南宫离过来挑娃娃,见此处乌泱泱堵得走不动,便上前来问几句。
饮马场县官自然认得大将军,一五一十地禀报了原委。苏唳雪瞧那纨绔子伤得确实有点儿火候,便掏出南宫离给她那堆零花钱,叫那小子去看伤,提议此事就此作罢。
衙役们不敢得罪,便放了人。
“路见不平的公子,多谢啦!”
回纥小公主眨着明媚动人的黑眼睛,目光灼灼地望向苏唳雪,就像看到了夜晚沙漠中最美的月亮。
苏唳雪略一颔首:“不谢,姑娘没吃亏就好。”
“都怪我下手太重了。可我也没想到,那怂包那么不经打。”
“一点儿也不重。”南宫离哼了一声,“换成我,把他手剁了。”
“殿下!”苏唳雪沉声。
鞭笞凉州太守五十万鞭,裂人如肉糜,连朝纲都震动了。
她一直很奇怪,不知究竟出了什么事,让连一朵落花也不忍伤害的女孩子变成了这副残忍的模样。
冷冷淡淡过了几日,苏唳雪照样每天忙进忙出和各路人马打太极,筹措军费。实在揭不开锅时,她就会去边境倒铁矿。
盐铁矿朝廷专营,严禁私下买卖,但自打老侯爷那时,这事就在定北军秘密进行着。
这么多年,朝廷朝廷不信任,地方地方不支持,若再没些手段,定北军早活不下去了。河西节度使郭湛明白他们的难处,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这一次唐云有点儿犹豫:“将军,殿下把从文昌侯府抄来的钱都给咱当军饷了,走私那条线风险这么大,咱还做么……”
五十万两黄金还富余,有了那些钱,抚恤遗属、安置流民、练兵、剿匪、办学堂、修桥铺路……想干什么不行?再也不用违心跟贪官污吏打交道,也不用再为了区区几百两银子就把将军府给搬空了。
苏唳雪抬眸:“唐云,你觉得殿下的喜怒比之走私,哪个风险更大?”
对一个人好和对一个人坏同样有风险。
如果有一天,她知道自己骗了她,这些好日子就荡然无存了。
苏唳雪刚起身准备出门,李嬷嬷却突然造访。
嬷嬷是公主的奶娘,也是长辈,她只好站下。
“将军,自打那日集市,您就再没回过府。老身来找过几回,您都不在。”老人家道,“莫非将军还在介怀公主那日无状,刻意回避吗?——老身可以替公主道歉……”
老人家说着便要拜下去,她赶忙去扶,差点儿没闪了腰:“您言重了,我只是忙……”
“既如此,将军今日可否得空?”
“这……”
她有点为难。
押货去一趟边境线,就算顺利也要半天时间,一来一回,这一整天就出去了,赶回来都月上中天了。
“今日是公主十八岁生辰礼。”李嬷嬷见她犹豫,忙道,“您也知道,小女孩嘛,过生日总有愿望的。可今年公主什么都不想要,连以往最喜欢的布娃娃都意兴阑珊,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今天您能陪她一起过。”
“今天她生辰啊?”
那英气的人眉头一动,心中忽地一软。
最近事情太多,竟把这茬儿给忘了。
十八岁,对于一个小女孩来说是大日子。
“嬷嬷,我今日确实有事……可能会比较晚。这样吧,我尽量,行吗?”
“行!只要您肯赏光,无论多晚都没关系。”李嬷嬷如释重负,皱纹里乐开了花,“公主一定会很开心的,将军,谢谢您了!”
临告辞出门,老人家还不放心,又回过头来:“将军,您莫怪老奴啰嗦,宫中教养最重礼节,殿下虽然任性,但其实挺乖的。回城后,您说忙,她就一次也不敢来打扰。可这些天,老奴买了那么多漂亮的布娃娃想逗她开心,她连看都不看一眼,每天就抱着膝头坐在门槛上,闷闷不乐……这种事从来没有过,老奴看着实在心疼,这才斗胆一大早冒昧上门来堵您。”
“嬷嬷,您有心。”苏唳雪点点头,“——我跟您保证,今晚就算下刀子我也回府。”
娃娃脸的小副将咧嘴乐:“嬷嬷,放心!我们将军亲口保证,您还有啥不放心的?”
苏唳雪细细盘算过,返程时将辎重交给唐云和徐正,她自己单马先回,这样,应该能在太阳落山前赶回来。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自己会失约。
北境边防线。
“上将军,前次在饮马河畔,多谢了!”
双方交易完毕,苏唳雪拐马要走,对面回纥商贩中突然走出一名小姑娘,年纪不大,神情骄纵,一口汉话说得相当流利。
阿依莎·合毗伽,回纥唯一的公主,国王殿下最宠爱的掌上明珠。
小公主二十岁了,正处在情窦初开的年纪,作为一个从出生起就享尽荣华、众星捧月的女孩子,身边所有人都让着她,日子过得顺遂而安逸,脑袋瓜里尽是些浪漫而不切实际的想法。
汉人多君子,头一回被英雄救美就遇到这么一位年轻英俊的将军,叫她如何能不动心?
苏唳雪一打眼,立刻也认出了她,还有她身旁牵马的力士——“合毗伽王庭第一勇士穆勒将军都来给姑娘牵马,姑娘在皇室辈分不低啊。”
“上将军好眼力。”女孩子笑颜灿若朝霞,晃得人眼前一花。
“苏将军,这是我们回纥最尊贵的阿依莎公主,大漠最晶莹的水珠、最珍稀的宝石。”穆勒扬眉,沉声道。
这些年,他跟苏唳雪交手过不下百次,各为其主,惺惺相惜。
苏唳雪略一颔首,算是见礼:“公主殿下,我们汉人有句话,是非之地不可轻涉,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殿下那日孤身犯险,未免也太胆大了。”
“如果当时知道我身份,你会抓我吗?”回纥小公主狡黠地歪着脑袋,眼睛一眨一眨地,含情脉脉地望着那不苟言笑的家伙。
“抓,然后狠狠敲贵国一笔。”不解风情的将军毫不犹豫。
“财迷!”小公主也不生气,掩口咯咯笑骂。
这冤家,可比汉人话本子里写的战神有意思多了,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叫她喜欢得不得了。
“不会笑的将军,你们汉人不是号称最怜香惜玉吗?”
“殿下,我是定北军统帅,职责所在,便没有怜惜一说。”苏唳雪正色,“上一次误放了殿下,已是在下失职。今日事毕,我自会去向郭大人领罚。也请公主日后小心,勿再侥幸。”
“不会笑的将军,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权当谢你那日搭救之恩!”小公主夹了一下马肚子,笑吟吟地跨过双方人马的分界线,径直往她这边来。
呛啷一声,唐云长刀出鞘。
穆勒也手按弯刀,一触即发。
“都别动。”
苏唳雪沉声。
现在可不是与回纥开战的好时机。
小公主调皮地睨了一眼冲动的小副将,嗤笑:“嗯,人倒是挺忠心,就是傻了点儿!”
“公主殿下,您到底要说什么?”
“上将军,我的名字叫阿依莎。以后,我们一定会再见的!”女孩子笑容灿烂如大漠上的太阳,带着刺眼的明媚。
“好……再会。”
苏唳雪不打算再陪她浪费时间。
“哎,等一下!”
阿依莎在马上伸出手,霸道地一把拽住了她的缰绳。
“你!”
忽然,苏唳雪手中多了一块雕龙玉佩。明媚的小公主周身洒着馥郁迷人的香气,如同一朵大漠玫瑰,鲜红妍丽,娇艳夺目,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危险——“将军,你难道就不想知道,龙泉岭那场山火究竟怎么燃起来的吗?”
雕龙纹样乃御用之物,不会作为赏赐或交换流落民间,这东西怎么在一个回纥人手上?
苏唳雪眼眸深了深,英气的眉微微蹙起:“公主想说什么?”
“哈哈,将军,别急嘛!”
众目睽睽之下,热情奔放的女孩子一探身,亲昵地附到那整肃的人耳畔,巧笑嫣然,柔声细语:“不瞒你说,那火是我父王差人放的。”
苏唳雪眯了眯眼睛,没有说话。
“将军,龙泉岭地处两国交界,那火虽是我父王下令放的,却是受了你们大熠皇帝的好处。”阿依莎·合毗伽纤纤的指尖点了点苏唳雪掌心的龙佩,抬起浓密的睫,好整以暇地打量着这张英气逼人的容颜,一边玩味一边继续说,“所有人都以为,苏老侯爷战死在玉门关是一场意外,可惜不是——你们定北军军纪太严,铁板一块,熠帝找不到缝隙,便只好来找我们。他原本打算,让离公主出意外,这样就能治将军府的罪。可惜,你们把那小丫头护得毫发无损,叫他根本挑不出错儿。所以,他就只好把玉门关的军事防御图给我父王……哦对了,还有一盒南诏进贡的腐骨毒——将军,你们汉人有句话,最毒妇人心,我看,该是最毒帝王心呢!”
苏唳雪倏地将玉佩紧紧攥住,眼前一阵阵发黑。
原来,那场令她家破人亡的惨败,竟是陛下亲手设下的局。这么多年,他们自问无愧于朝廷,无愧于百姓,到底是为什么?
兄长他……死得那样惨……
“将军,将军!”
待她再次醒来,人已不知怎么就在地上了。
幸亏唐云接了一下,并没怎么摔着。
少年郎一时间怒不可遏,也不管什么公主不公主,勇士不勇士,“唰”地拔出长刀,冲着的异族小公主大吼:“你这妖女!对我们将军做了什么?!”
穆勒上前一步,冷冷睨着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子:“苏将军,你手下都这么没规矩吗?”
苏唳雪勉力收回心神,咽下口中腥甜的血气,按下了唐云的刀,翕动着灰败的唇低低令道:“走……回军营。”
“哎?将军您不是该回府吗?”爱操心的小副将一脸错愕,“您忘了,殿下她……”
行伍之人不怕死,只怕家里头没人等。
那糖霜一样的小美人儿,心心念念地只等她回家,如何能忍心辜负?
“呃——!”
然而,一听到那个称呼,怀里人突然又死死按住心口,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返程途中,阿依莎·合毗伽在马上晃晃悠悠地翘着脚,嘴里衔着一枚草茎,昂着头,又娇蛮又得意:
“我果然没看错,大熠上将军是个很重情的人——重情义的人就必然会被情义压垮,这是他的弱点,也是定北军的弱点。”
“公主睿智。”
穆勒以手按心,恭敬地行了个礼。
他的公主是天底下最可爱的女孩子。她就像汉人话本子里的小狐妖,狂而不损其媚,邪而不破其灵,嬉不知愁,全无作态。这天地于她而言,就像是一个大大的游乐场,而她就像一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对着这个脏乱差的世界肆无忌惮地吐泡泡,极致的天真之下隐藏着极致的阴险狡诈。
在这个不得不拔剑抽刀的年月,冷血、智谋、锐气……哪怕缺了一样,他都不可能有命站在这里,无所顾忌地看着这朵可爱又可气的玫瑰花。
“唉……”
“公主,为何烦恼?”
“穆勒将军,你不知道!聪明人的可悲之处,就在于太擅长透过现象看本质。”阿依莎撇撇嘴,酒窝浅浅,比桃花醉人。
“臣不知,这有何可悲?”穆勒不解。
“因为……我觉得自己好残忍。”
爱玩爱闹爱新鲜的小公主收起笑容,呆呆地坐在马鞍上,死死地盯着指尖暗红的色。
那是苏唳雪的血。
传闻,大熠男人都好色,定北军统帅也不例外,风流成性,以至于被老母亲扫地出门。
可也不知哪儿出了错,那风流成性的人重情到了一种自戕欲绝的地步。指甲缝里黯淡的颜色,虽已干涸,却仿佛还有温度,还在凌乱地呼吸,拼命忍痛。
“将军,我下手太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