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殿内很静,所有人都被支了出去。
南宫离将苏唳雪的军刺递给唐云:“守住门口,谁敢闯殿——杀。”
她抱过药箱,将厚厚的床帐放下来,一猫腰钻进去。一身绫罗翻血污,基本算全毁了,但她一点儿也不可惜,听着床上昏昏沉沉的人一呼一吸之间凄惶的颤声,觉得心都碎了。
她伸出手,去解她衣襟,却被一把抓住。
凭着惊人的意志力,苏唳雪竟然清醒了过来。
“你别怕,这里除了我没别人——你的伤不能再拖了,湿衣服也得赶紧换下来,不然会落下毛病的。”南宫离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柔声道。
这湿漉漉的家伙,连头发都在滴水,衣褶里甚至还残存着冰碴子,一直在不停地瑟瑟发抖,抓着她的手一丝力气也没有。
她真怕她就这么再死过去。
“你、走……我自己来……”
“你怎么自己来?!”圆圆的杏核眼倏地瞪大了,“你背上那么重的伤,自己怎么上药?你逞强不要命啊?!”
那奄奄一息的人已经虚弱得连眼皮都抬不起来了,却还摇着头,只是不肯。
小公主鼻子笑了一下,凑过去,几乎贴着她,仿佛想在这张苍白消瘦的脸上看出花儿来:“将军,咱们俩都是女孩子,你还怕我看啊?”
怀里人猛地抽动了一下,突然,一阵疾咳从那具寒凉的躯体里爆出来:“咳!咳咳咳……”
“唳雪,你别、别……”
这下意识的反应令南宫离又急又痛。
李眠关说,她是寒气入体,才会落下这治不好的咳嗽。
十年卧冰雪,岂能不寒气入体?
衣服上,绳结不知怎么打成了死扣,浸过血,扥得格外紧。她笨手笨脚半天也解不开,一着急,趴上去就用牙咬。
“殿下!”床上人大惊,扳着肩膀把小丫头拎起来,“您岂能做这腌臜事——这太脏了!”
“撒开!”她气急,“再不听话,信不信我把你扒光了、吊起来,叫所有人都过来看?!”
十年生死茫茫,这狠心的家伙骗了她多少眼泪啊!
“你、你要对我做什么……唔——!”
猝不及防的,一股血流从苏唳雪嘴角缝隙间涌了出来。
“啊,好!好了好了……跟你闹着玩儿呢。没事,没事哈!”南宫离惊得魂儿都飞了,赶忙扑过去,忙不迭地哄。
“你、你……”那双冷峻的眉目怔怔地望着粉雕玉琢的女孩子,霎时溢满了委屈。
闹着玩儿?这种事也能闹着玩儿么?!她也是女孩子,难道不清楚扒光了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意味着怎样的侮辱吗?
她已心力交瘁,哪还经得起她这般戏耍摧折?
“笨蛋……不是挺会骗人么?怎么我说什么你都信啊。”
小公主又怨又怜惜,一时间悔得肠子都青了,小心翼翼地将那惴惴不安的人揽进怀里,一边给她宽衣,一边柔声安抚。
苏唳雪靠在她肩窝,浑身都止不住在抖。剧烈的疼痛加上心神骤然间的激荡,令她气血行摄一下子乱得一塌糊涂,再撑不住体面的样子,瞬间溃出成片成片的雨泪和如瀑冷汗,在公主殿珍稀华贵的锦绣丛中泛滥成灾。
“殿下,臣……臣身上脏——求您,放、放……”
她挣扎着想起身下到地上去。
不论别的,单说那水牢,泡过的尸体就不计其数。
满身污秽,一团腌臜,岂敢沾染了她?
南宫离看出她心思,一下子心疼坏了,花花绿绿地扑过去,把人揽住了狠狠圈进怀中,恨不得揉碎了她,纤弱的肩膀一抽一抽地颤,哭得比丧事还可怜:“你这疯子!呜呜呜……你想要了我的命么!”
失而复得,何等珍宠,何等忧惧?未曾经历的人不会明白。多少回,她怯生生抬起手,想触碰眼前心心念念的人,却还唯恐惊碎这美梦,进一寸退三分,既顽固又冤屈。
“殿下……臣、臣……”苏唳雪挣不开柔心弱质的女孩子,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一下子整个瘫软在她身上。
十年冷甲,铁骨冰销,她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这样一个温暖的怀抱了,忽悠一下陷进去,再不能自拔。
这一头,熠帝南宫允看看鬼哭狼嚎的太子身上的惊天惨状,又觑觑杀气腾腾的苏老夫人,到底没敢吭声。
“你打我儿子,我就打你儿子。”苏老夫人把断魂枪一杵,“小允子,要不是我父王率族人投效,扶持先帝登基,否则就凭你这没脑子的也配当皇帝?你儿子那蠢货也配当太子?”
“表姐……您骂归骂,别打根儿上刨啊?”南宫允一阵牙酸,恨不得眼睛眉毛都皱到一块儿了,“老‘小允子’、‘小允子’的叫,听着跟宫里的公公似的……”
“还不如当公公呢!看看你这些年都挑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货色!”
苏老夫人长枪一扫,直接冲着熠帝裤裆就过去了。
“哎——!”南宫允忙不迭起身躲,“岂有此理!再这样,朕要治罪了哈!”
“哟,出息了?”苏夫人白他一眼,“陛下随意,苏家的丹书铁券也不是纸做的。”
熠帝:“……”
当苏唳雪再次醒来,发现自己竟躺在一张精巧华美的架子床上,紫檀木色调大气古拙,纯手工精雕细刻,做工之精湛繁复,怕是得劳动数十名个顶级的江南木工师傅花用一整年的时间,若非大户人家,绝对置办不起。
“你醒了?”王婉一抬眼,惊喜道。
“婉姐?您怎么在这儿?”她有些讶异。
“殿下说你出了事,急召我过来。”
苏唳雪想了想,道:“不可能。饮马场离选侯城不下八百里,一去一回逾一千六百里,您一夜之间飞过来的?!”
王婉哼了一声,揶揄:“将军,您睡了整整三天了。”
“!”苏唳雪愕然。
这三天,她居然完全丧失了习武之人的敏锐与警觉,对于时间流逝一丝察觉也没有。
“将军,令堂也来了。”王婉道,“您是没见着,老夫人拿鞭子狠狠抽了太子一顿,提着断魂枪直接杀进凌霄殿,搬出丹书铁券把熠帝骂了个狗血淋头,威猛得狠!”
“我娘比我更像将军。”那苍白的人莞尔,轻道。
“将军,您家里头也有免死金牌啊?”王婉好奇道。
苏唳雪点点头:“那块丹书铁券比文昌侯那块分量重,乃先皇武帝所赐,以谢苏家勤王之功。”
“令堂还是很在意您的——如果有什么东西,只能自己嫌,却看不得别人说,那这一定是自己的东西。”
苏唳雪垂眸:“我对不起我娘,让她这么大年纪没了个儿子……”
“将军,令堂痛惜的是儿子么?”王婉叹道,“——您就没考虑过把真相告诉她吗?”
苍白的人缓缓摇了摇头,神情里有一丝凄然:“告诉她,难道让她再为兄长哭昏过去一次吗?现在起码有人给她送终,她心里至少能踏实些。”
“将军,这种事您再来一次,怕是就没人给令堂送终了。”
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裂开一个笑容:“婉姐,您的毒舌属性真是任何时候都不会缺席啊。”
“再毒能有您家小殿下毒?一句话气得你七窍生烟。”
听到这儿,苏唳雪忽然想到什么,眉目一凛:“她人呢?”
看她那心急的样子,王婉失笑:“一醒就找那丫头,您是有多喜欢?”
榻上的人不接茬儿,竟挣扎着要起身:“我有话跟她说!”
“您现在哪能下地啊?”
王婉赶忙就拦。
可苏唳雪一身的伤,叫人哪儿哪儿都不敢碰,左支右绌。最后,还是拗不过。
“将军,殿下跟唐小副将一个在外屋一个在里屋,守了您三天,直到我和李眠关今早来了才去歇息的。她累坏了,现在八成在偏殿蒙头大睡呢,您去了也没用啊!”
“那也要去——如果她睡着,那我就跪在她床头等她醒。”
王婉叹了口气,只好挑了件最厚实的披风给那不要命的家伙披上。
也不知她到底要说什么,这么急。
忽然,门口现出一个纤纤的身影:“呀,你醒了?——你睡了好久啊……我一直等,想让你醒来第一眼看到就是我……可惜,还是错过了。”
小公主声音甜甜,笑容也甜甜,半是撒娇半是怨。
榻上的人定定地望着她,扶着床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往她那儿去。
“哎!你、你能下地吗?”南宫离赶忙张开手臂去迎。
扑通一声,眼前人竟给她跪下了——“臣万死!”
“唳雪!你干嘛?”
她扑过去。
青砖地又硬又冷,磕得娇滴滴的女孩子龇牙咧嘴地疼。
“殿下,臣想过要告诉您,臣真想过!可定北军有三十万将士,臣赌不起……臣只能瞒一天算一天,盼着哪天战死沙场,一切就结束了……”
欺君之罪,天大的过错,灭九族的祸。
都说公主爱闯祸,可苏家这位才是个捅破天的主儿。
“殿下,看在这些年情分,您让陛下杀了我,就别为难将士们了,成不成?他们好不容易才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他们都已经爬出来了,欢欢喜喜地就盼着能过两天好日子……”
小公主望着那潸然泪下的人憔悴的脸庞,一时也悲从中来:“那你知不知道?我也是欢欢喜喜、就盼着能跟你过两天好日子……”
“臣万死,万死,万死——!”
血葫芦似的人匍匐在地,一下接一下重重地叩头。
“疯子!呜呜呜……你要心疼死我吗!”
南宫离膝盖疼,心也疼,再忍不住,一把将人捞进怀里,放声嚎啕。
军报说,她死了。
她死了!
苏家的女孩子,主意比天大,最爱自作主张。
她可曾想过,自己的死会逼疯孤苦的母亲?让那远在选侯城里的女孩子思念成狂?
她只顾她自己!
“短命鬼!你是该万死……可死一次我就受不了。”
黑沉沉的衣甲昭示着一个军人冷硬、锐利的锋芒,层层叠叠的绉纱裙铺满一地氤氲的心意——
喜欢这个人,喜欢她冷峻峭拔的身影,喜欢她枪出如龙、威风凛凛的样子。
可这三天把她吓坏了。
在她小小的世界里,几个白眼、几声责骂就是最难熬的光景,给一个布娃娃就能开心一整天。
可唳雪呢?
这身衣甲下包裹的惨烈,她连做梦都想不到。那双好看的眼睛,一整夜一整夜紧紧闭着,无论她怎么哭喊都始终不肯张开,一副身子凉得扎人,拿离火都暖不热。
“殿下您……什么时候知道的?”苏唳雪吞下泪水,勉强收回心神,凄声问。
“我什么时候知道的?老娘早就知道了!”
小公主磨磨后槽牙,恨不得“啊呜”咬她一大口。
“我一直想跟你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秘密你想守多久都随你。只要你平安,瞒我一辈子也无所谓!可你居然给我写休书?还挑我生辰那天?!有你这么绝情的么?!”
不知是青砖地太凉,还是女儿家声声埋怨太温软,苏唳雪心里忽悠一下又忽悠一下,一颤一颤地跳乱了无数拍:“殿下……臣……只是不想耽误您……”
就算拿命抵,她也从不敢奢望霸道又任性的小丫头会原谅她。
女孩子特质通常是软的,无论怎么揉圆捏扁都可以。但没有一个女孩子会甘愿抛弃泼天繁华景,千里迢迢嫁到边关,然后再去忍受一桩滑天下之大稽的骗婚。
再软和也不可能。
“你还有理了?!”小公主攥起软绵绵的拳头,轻轻捶了她一下,“都说了帮你、帮你,怎么就是不信我呢?——唳雪,你至于这样么?!为这么件破事儿,就把我推得远远的?!”
萧索的人趴在那一直跟她撒娇的女孩子肩上,心里又恨又愁——
她不知道该怎么定义这种事。
她需要一个人,知晓她的身份,但肯听话。而一旦不听了,也很容易杀掉。
这个闹腾腾的毛兔子,又单纯又多情,心中还对她存着一份失而复得的痴愿,是最合适的人选。
可她怎么能这么自私呢?绑着过去的情分、借着自己的伤势,去博取一个小女孩的同情心,利用人家年纪小、对她有依恋,通过卖惨的方式换得相对安全的处境。
公主不计较,是忧她伤重,怕她会死。
可不计较,难道她就能理所当然仗着这份偏宠为所欲为吗?她的行为就是正当了吗?若换成别人、别时,或她好好的,没有伤病、没有沉疴,完好无损地站在小丫头面前,还会受到这许多包容吗?
如果她相信公主,希望小丫头开心、为人家好,为何不敢直接告诉她自己的身份呢?如果不相信,那这些时日跟她卿卿我我,又算怎么回事儿呢?
公主早就过了婚嫁年纪,扪心自问,她真想过要跟人家成亲吗?会跟人家成亲吗?会管人家一辈子吗?
没想过。
那这种行为叫什么?
——人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