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本福知道何伦发和黄忠福两人对他说的都是善意的话,但他不敢想象如果真的和洪丽产生情愫会带来什么后果,弄不好,真的会走那个和女干部偷情的犯人的老路——被枪毙,他现在还是在死缓考验期,稍有不慎就会一命呜呼。而且听颜干部无意中说过,洪丽的父亲和母亲都是监狱干部,父亲还是一个科长,如果他们知道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竟然和一个身负死缓刑的犯人谈恋爱,这对身为监狱干部的父母会是怎样的心情,他们一定会觉得很丢脸,很伤心,继而就会竭力反对和阻扰,甚至会做出十分过激的事来,自己一定不会有好果子吃。侯本福打心底里希望洪丽并没有“喜欢”自己的意思,只不过是她率真开朗的个性让何伦发和黄忠福都产生了错觉。
他在编辑室里坐立不安,他希望刚才洪丽不过是随便说说,事后就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他不希望她真的来叫他去帮忙盘点,如果她真来叫他,不去显然是不行的,而去了呢,孤男寡女在一起,毕竟在这监狱里是非常敏感和让人生疑的事。他左思右想,决定干脆找个借口回监舍去躲起来,方丽总不至于要进监舍去找他。
于是他跟何伦发和黄忠福说他有几篇稿子在里面忘记带出来了,要进去把稿子拿出来修改,或者进去就不想出来了,就在里面改稿。
何伦发和黄忠福对视了一眼,两人一下子就都明白了他的意图。何伦发说:“何必呢,不就是去库房帮她做点事嘛,人家都跟你说了,你却跑进去躲避,这算啥子?”
黄忠福也说:“兄弟你怕个啥呢?如果她真的喜欢你,那也是她主动的,说句不好听的话,你这死缓刑期,十多二十年以后出去,就是有美女送上门也盘不动了,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身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算了算了,我还是不做风流鬼,我赶快进去吧,如果一会洪丽来找我,你们就说值班干部叫我进去有事,今天不出来了,记住,就这样说,拜托两位哥哥了!”
何伦发一言不发地看着他,黄忠福紧闭着嘴摇摇头。侯本福说完,一转身,三步并做两步跑下楼,又急匆匆地往监舍方向走去。
侯本福回到监舍时,同改们有的才起床在整理内务,有几个在洗菜准备今天的丰盛午餐,文艺组有几个在练习乐器。他瘫倒在自己的床铺上,盯着天花板发呆。铁窗外,一只麻雀落在铁丝网上,歪着头看他。
\"侯老师,\"文艺组长孔军走到他床边好奇地问,\"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
\"有点累。\"侯本福含糊地回答。
“既然进来了中午就过来和我们一起吃饭,今天有吃的。”
侯本福连连摆手说:“谢谢了,我一会随便去买碗面条吃,我不想动。”
“我车间有个朋友,他写了篇稿子,你看这期帮他发表一下,他这个月奖分不够。”
“这个没问题,你把稿子放在我办桌上。我抽空帮他看看。”
孔军见侯本福答应帮他朋友了,又请侯本福中午去和他们一起吃饭,侯本福又摆摆手谢绝了,孔军才转身离开。侯本福闭上眼睛,洪丽的笑靥却在黑暗中越发清晰。他每次与洪丽见面,她总是笑得那么落落大方,笑得那么美丽而单纯。
\"侯老师!\"一个声音将他拉回现实。打扫卫生的同改站在门口,\"三门岗干部叫你!\"
他揉了揉眼睛,抬起手看了一下手表,十点过十分,他急急忙忙去盥洗室洗了帕脸让自己清醒一点,他不知道三门岗干部为什么会叫他,也不知道是哪个干部叫他,他和三门岗有一个干部倒是聊过一次,那个干部是有天见他从三门岗经过时,刚刚看完他发表的一篇文章,顺便叫住他聊了一会写作,他猜会不会是那个干部叫他呢?
到了三门岗,他走近一看,并不是那个干部。这干部见他走过来,面带微笑说:“二门岗干部带口信进来,叫你去宣教大楼。”
他说了句:“谢谢干部!”就往二门岗急步走去,他猜想,会不会是今天科里的值班干部在宣教大楼叫他出去有事?因为今天科里的值班干部没进监舍来,那肯定就是在他回监舍这会到宣教大楼了。
他还在猜想着干部找他会有啥子事时,就到了二门岗,他走到二门岗照往常一样给值班干部打照面:“报告干部,宣教科犯人侯本福出二门去宣教大楼!”二门岗值班干部用一种诡异的笑容看了侯本福一眼,随即摁响通往武警岗楼的电铃,侯本福立即立正站在二门岗大门正中央警戒线内向岗楼上的武警报告:“报告武警,宣教科犯人侯本福出二门去宣教大楼!”
武警朝侯本福看了一眼发出指令:“走!”
侯本福迈出二门岗,急匆匆朝宣教大楼走去。绕过那片小树林能望见宣教大楼门前那个坝子的时候,侯本福看见洪丽站在宣教大楼门前的坝子上,正好是两排松树的中间,整个画面像是经过大师精心构图一般完美,她双手插在呢大衣的口袋里,一只脚微微迈出半步,寒风把她的紧身呢子大衣的一边衣角吹得翩然翘起,中国红羊毛围巾在她的鹤颈上刚好围一圈,然后一头垂在胸前,另一头搭在后背。朝侯本福得意地笑着,侯本福从她跟前经过时说道:“刚才我进去有事,这会我们干部又叫我出来。”
\"侯老师,\"她笑得像只偷到鱼的猫,\"你以为躲进监舍我就找不到你了?\"
侯本福的嘴张了又合,像个离水的鱼。\"我...我是真的有事……”
洪丽得意地笑着说道:“你走哪里去?你以为还有哪个干部找你?是我洪干部找你!”
侯本福停住急匆匆的脚步,转过身来,惊得像离水的鱼一样傻傻地张着嘴瞪着眼:“是你……?”
“就是我,咋滴?你以为你躲进去我就不能把你逮出来了?告诉你,只要在渡口桥监狱,随你躲在哪个旮旯,我分分钟把你逮出来!”
这时,楼上的何伦发和黄忠福听见楼下说话声,两人走到走道上靠着栏杆朝侯本福和洪丽看了一眼,捂着嘴偷笑着走回编辑室。
侯本福看着洪丽:“你不就是要找人帮你盘点嘛,你叫楼上的何老师和黄老师帮你不就得了嘛……”
洪丽斜着眼看着侯本福:“我今天就非要你去帮我,咋滴,你还不乐意?跟我走,耽误不了你多少时间。”
侯本福跟着洪丽来到库房办公室,一股暖暖的气息扑面而来。办公室里烧着回风炉,侯本福自从被关进看守所后就从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暖和。他也没有想到库房办公室会这么温馨。
“你先坐着,我泡杯茶给你喝。”洪丽指指沙发。侯本福拘谨地坐到沙发边上,埋着头,双手十指交叉,几个指头相互摩擦着。
洪丽把茶杯递到他面前:“侯老师你不要紧张,你就把我当成颜姐,你当着你们颜干部也是这样不自在吗?”说着,洪丽“咯咯咯”地笑起来,“我是请你来帮我抄物资明细账本,你写的字好看。”说着,从办公桌上拿过两本《渡口桥监狱生产资料明细账》摆在侯本福面前的炉盘上,“就这两本,麻烦你帮我抄一遍。”
“你不是要我帮你盘点吗?”
“开始是想叫你帮我盘点,这会改变主意了,盘点的事,等明天那两个姐姐来上班了再说,你是文化人,咋个让你干那些粗活。”方丽一双美目调皮地看着侯本福说。
“那我拿到我们那边去抄好给你送过来吧?”侯本福总算抬起头来看着洪丽。
“不行,就在这儿抄!先烤火,喝茶,烤暖和了再抄。”
\"尝尝,\"她指指茶杯,期待地看着他,\"我爸从贵州带回来的锌硒茶。\"
侯本福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茶香在口腔中绽放,是他几年未尝过的滋味。\"好茶,\"他由衷地说,\"谢谢。\"
洪丽坐在他对面,双手托腮调皮地盯着他:\"侯老师,你为什么要躲我?\"她突然问。
侯本福的手一抖,茶水差点洒出来。\"我没有...\"
\"是因为我爸妈是监狱干部?更因为我爸是狱政科科长?\"洪丽直视他的眼睛,\"还是因为你是死缓刑期?\"
“狱政科洪科长是你爸爸?”
侯本福大吃一惊。
“是啊,如假包换的亲爸爸,颜姐没跟你说过?”洪丽也同样感到惊讶。
“无意间听颜干部说过你爸爸是哪个科的科长。但没在意,也没专门问过。”
我再问你一遍:“是不是因为我爸妈是监狱干部,是不是因为你是死缓犯你就故意躲我?”问题如此直接,侯本福一时语塞。办公室陷入沉默,能听见烟囱抽火的声音。
\"都有。\"他终于艰难地开口,\"洪丽,你知道我的处境,而且我是结过婚有孩子的人,而你正是青春妙龄。我不想连累你,更不想...\"他咽了口唾沫,“因为这种事连命都不保。”
洪丽的表情严肃起来。\"我知道你说的那个事,你以为我是那种人?再说了,他们是都有家庭,那是偷情,那是出轨,我和你跟他们两个是一回事吗?\"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我承认,一开始是因为颜姐总夸你,我才注意到你。但后来...\"她转过身,冬日的阳光在她身后形成一圈光晕,\"我是真的欣赏你的才华和人品。”
\"洪丽,\"他声音沙哑,\"你知道我们之间...\"
\"我知道,\"洪丽打断他,\"但我们可以做朋友,不是吗?\"她从炉盘上拿起账本递给他,\"就从帮我抄账本开始。\"
侯本福接过账本,指尖不小心碰到了洪丽的手。那一瞬间的触感让他如遭电击。他急忙翻开账本,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
洪丽叫他坐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去抄账本,然后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厚厚的本子看起来。侯本福渐渐沉浸在工作中,字迹工整地誊抄着每一行数据。
不知过了多久,洪丽突然开口:\"侯老师,你相信人会有来生吗?\"
侯本福抬起头,发现洪丽正望着窗外出神。\"我...不知道。\"他老实回答。
\"我有时候会想,\"洪丽轻声说,\"如果真有来生,我们会不会在更好的地方相遇?\"她转过头,眼中闪烁着侯本福读不懂的情绪,\"没有高墙,没有铁窗,你就是你,我就是我。\"
侯本福的胸口一阵发紧。他低下头,假装检查刚才抄写的内容。\"现在这样...就很好。\"他艰难地说。
洪丽叹了口气,走到炉子边添了块煤。\"你知道吗,\"她背对着他说,\"我爸其实挺欣赏你的。他说你写的那篇《铁窗下的救赎》很有深度。\"
侯本福惊讶地抬头。洪科长读过他的文章?那个在犯人眼中以严厉着称的狱政管理科科长?
\"他...知道我?\"
洪丽转过身,脸上带着狡黠的笑。\"当然知道。每次你发表文章,我都会拿给他看。\"
洪丽扬扬手中的本子:“你的大作都在这里。”
侯本福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一个剪报册子,厚厚的册子已经贴了大半本报纸上剪下来的文章,每一篇都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标题和内容,因为上面贴的全是他发表的文章。
“我特别喜欢你上一期才发表的那首诗?,标题是《期待黎明》,我非常喜欢里面那句‘黑暗中的坚持,是为了迎接真正的黎明’。”洪丽说着,就站起身走到侯本福身边拿起她自制的剪报册子翻出那首诗读起来。
她发丝散垂,轻拂着侯本福的脸颊,那淡淡的香味,让侯本福有一种顷刻沦陷的诱惑,这久违的感觉,让他心跳加速。他用瞬间充满血丝的眼看着洪丽,仿佛一只饿虎盯着已经扑倒在脚下的猎物……
在欲望即将决堤的一刹那,洪丽正读到诗中的一句:在黎明驱散长夜的那一刻,我相信所有的煎熬都值得!
他猛然意识到自己身处“长夜”,正在承受“煎熬”。
他眼里噙满泪花,激动地对洪丽说:“谢谢你洪丽,谢谢你的朗读!”
洪丽听出了他声音的异样,惊疑地看着他:“你怎么了?你咋个流泪了?”
“我被自己感动了!我又一次战胜了自己!我是铮铮铁汉!”他的语气自豪而坚定。
洪丽似有所悟地看着他,从自己的小包包里拿出一小袋面巾纸,抽出一张来:“嗯,我明白,你擦擦眼泪吧。”侯本福伸出手正要接过纸巾时,洪丽竟朝他靠近一步,伸出玉指帮他擦起眼泪来。此刻,他只是感受到“长夜”里难得的善良与温暖,并无“煎熬”的难耐与冲动。他很从容坦然地说着“谢谢”,洪丽也很自然大方地与他说着打趣的话:“这么大个男人还哭,也不怕害臊。”她看着他,“说笑归说笑,不过我真的很佩服你。最大的敌人是自己,最难战胜的是欲望,可是你胜利了。如果之前是钦佩和喜欢,那么,从此刻开始,我洪丽对你再加上一个尊敬!”
侯本福点点头:“谢谢!”他重新了帮洪丽誊抄账本的工作。洪丽抬起手来看看:“十一点半了,我去职工食堂打饭。你老老实实在这帮我抄账本。”
侯本福很认真地点点头。
不一会,洪丽拎着两个大袋子回来:“今天星期天,吃饭的人少,食堂的菜也比平时少,九个菜,我只打了六个。”洪丽把两个袋子放在炉盘上,然后从里面取出八个饭盒:“来吃饭吧,饿了吧?你猜我在食堂碰见谁了?”
侯本福摇摇头,拿起装饭的盒子:“太浪费了,两个人吃六个菜。”
“还不是因为你嘛,我平时就两个菜,”她夹一个鸡腿给侯本福,“我碰见我爸了,我跟他说你在我这里帮我做事,他问我跟你们值班干部说了没,我说我跟你今天值班的狱政科长说了还不行吗?我爸恨了我一眼。哈哈,你晓得我为啥能把你逮出来了吧?我只要跟值门岗的干部说一声,随时都能把你逮出来。”
侯本福嘴里包着一大口饭,抬起头看着洪丽:“你牛,洪小姐,我不佩服你都不行。”
“好好吃饭,乖乖听话,洪科长都晓得你在我这里,你今天就是名正言顺的被我借用了,还有,你都来一年多了,你应该晓得我爸和你们曾科长的关系?铁得很!”
侯本福点点头:“这个全监的人都晓得,洪科长和曾科长关系铁。”
“以后你在曾科长那里有啥难处,你跟我说,我跟我爸说,除了杀人和越狱,就没摆不平的事!”洪丽骄傲地说。
“我从进看守所到现在,为啥运气都这么好,尽遇到好人。看守所、入监队,现在的宣教科,后来又认识你,一路都是好人和贵人。”侯本福突然想起在看守所那个能掐会算还教他法术的梁真贵对他说过的话,自言自语道,“还真是有点神奇!”
“你说啥子神奇?”洪丽疑惑地看着侯本福问。
侯本福回答道:“我说我一路尽遇到好人和贵人。”
下午快到五点的时候,侯本福总算把这两本明细账誊抄完毕。他转过身想问洪丽要不要检查一下。却见洪丽斜靠在沙发上睡着了。他像哥哥看着妹妹一样温柔的眼神看着睡得正香的洪丽:黑瀑一样的长发散落在沙发的扶手上,发尖漫过了沙发坐垫的边缘;宽窄恰到好处的眉下,自生的长睫毛轻轻地覆盖住闭合的眼睑;挺直的鼻梁不仅装点着美丽,也凸显出高贵;那唇,恰似黄金比例般镶嵌在下巴与鼻尖之间,唇线两端缓缓收拢,到末端微微翘起,是典型的“富贵嘴”;那身材的曲线自不必说,紧身的呢子大衣把平直的肩、高耸的乳、细细的腰、平坦的腹和滚圆的翘臀勾勒得玲珑有致;还有那直筒呢子裤也遮掩不住的修长顺直的腿……
两分钟的欣赏,他没有本能的冲动,只有真诚的怜惜;没有占有的欲望,只有呵护的挚诚。
洪丽醒来,略带些许羞涩与娇嗔:“你在偷看人家!”
侯本福温柔地笑着说:“我不是偷看,我在坦然地欣赏你的美丽,由内而外的美丽,而不仅仅是‘漂亮’!”
“油嘴滑舌的,不喜欢!”洪丽娇羞地假装生气。侯本福把账本递到洪丽手里:“请丑八怪洪丽小姐过目,如果没有问题,我今天的任务是不是算圆满完成了?”
“你才丑八怪!”洪丽娇嗔一句,随后轻轻一脚踢过去,“本小姐不用过目,想来你也不敢出错。”
“那我可以走了吧?”他拿起小铁钩勾开炉盖,加了几块煤炭进去,“我晓得你想我在这多呆一会,但这样对你对我都不好,再说了,还有半小时你就下班了。”
“你不能走,啥子对你对我都不好?有啥不好的?我跟专门负责犯人改造行为规范化管理的狱政科长都说了,我今天就是借用你,你是名正言顺理直气壮的到我这里来上工,懂吗?”洪丽的语气还是那么让侯本福无法抗拒和辩驳,“你就那么离不开你那些难兄难弟?陪我坐一会就咋啦?我办公桌下面的箱子里有瓜子,拿出来我们嗑瓜子吧!”洪丽的语气变得温柔起来。
侯本福陪着洪丽嗑瓜子,如坐针毡似地终于熬到五点半下班时间。
“好吧,看你那无可奈何的样子,心早就飞回你那些难兄难弟那里了是吧?帮我把火封好,明天我来上班要是熄了你就过来给我发火。”洪丽调皮地笑着说。
“拿你没办法,刁蛮任性的洪家小姐!”侯本福假装委屈地摇摇头。
和洪丽一起走出库房办公室时,侯本福深吸一口寒冷的空气,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