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不到,冷未就回来复命了。
事情查得很清楚,就在綦锋跟太子被寻到的消息传回京城的翌日,侯府老夫人就着了一品诰命服正式去宫里求见皇上。
老夫人一把鼻涕一把泪,硬是磨得皇帝同意,至少十年内不会再派綦锋驻边。
不过,皇帝也没敢把话说得太绝,还是补了一句,起了战事另当别论。
十年留在京城,十年啊,孩子都可以生一箩筐了!
十年以后会不会再被派去戍边,那就是更没准的事了。
老夫人心满意足地回了侯府。
消息却不胫而走,不过半日就传得人尽皆知。
京中的世家大族个个心知肚明,老夫人求来这道圣旨意欲何为,立刻十分上道地把綦锋纳入了婚嫁良配人选,争先恐后到侯府来抢女婿……
綦锋越听越头疼。
他到京中述职,本没计划多待,只是遇到了这样的意外,迫不得已,营里还有一大摊子事呢,哪是说丢就能丢下的。
况且,这样一来,他成什么了?待价而沽的货物,奇货可居?
越想,胸口越憋闷,越想,心里越别扭。
可皇帝金口玉言,也不是随便说反悔就能反悔的,而且,他娘什么脾气,他最清楚,哪里能容人对她出尔反尔,皇帝又怎样,说到底也是她的女婿!
此外,他也刚好想在京里留段时间,肃清下太子身边的人和危险。
最终,也只能一声长叹,该干嘛干嘛。
于是,侯府的宴会、诗会一场接一场地办了起来,綦侯场场没拉,准时微笑出席,给足了老夫人面子。
堂堂大谢镇北将军第一次因为家事忙得陀螺一般。
闺秀们私下议论,这传言果然不能当真,这么笑容可掬的綦侯,是如何被传成个冷面煞神的?明明就是个英俊的谦谦公子。
被称作谦谦公子的綦锋,此刻正撇开宴会里一众热闹,独自躲清净似的负手立于廊下。
他举头看着天,院子上空的四方天阴霾一片,就像他两日的心情一般,不甚美好。
他觉得自己可能更适应陇安的大漠和草场,至少开阔无垠。
陇安,陇安,陆家现在应该也到陇安了吧……
他在心里默念,渐渐又恍惚起来。
远远的,冷影看着他家侯爷,又是撇嘴,又是摇头,心下腹诽,越不承认越拧巴,看把自己作的。
而此刻,身在陇安的陆盛楠是截然不同的一番景象。
陆家的车队刚进了陇安城,陆瑾就被守在城门的小吏请去了衙门,北夏的使团及日前便已抵达,一大堆事等着料理。
北夏反应如此之快,倒是出乎陆瑾的预料。
他匆匆跟妻女安置了一声,就随着小吏急急复命去了。
陆盛楠看着陆瑾走远,很是为他担忧,真怕晚上父亲回来就是一脸苦涩。
“娘,我们来这么晚,县令都派人眼巴巴等在城门口了,心下一定窝了一肚子火。”
“快别瞎操心了,你爹要是不想吃亏,没人能为难得了他,能屈能伸着呢,不怕。”
李氏牵起女儿的手。
“我们先去打扫下宅子。”
陆家落脚的宅子是早就备好的一个简单的二进院落,在陇安城东。
只是二人刚准备重新登车进城,就听身后传来一声“陆姐姐。”
二人都有一刻的愣怔,特别是陆盛楠,心下更是一惊,心脏都仿佛漏跳了一拍,脑中闪现出那个倔强又傲娇的男孩。
只是二人转身去看,却见一个穿着半旧布袍,扎着长辫,面容清丽的六七岁上下的小女孩,于是不约而同惊道,“穆依娜!”
穆依娜个子小小,半仰着脸,大眼睛忽闪忽闪,正羞赧又不失兴奋地望着她们笑。
“你怎么在这儿?”陆盛楠拉起她的手,又惊又喜,看完又牵起她梳得很是齐整的长辫子,“今日很是不一样呢。”
穆依娜羞赧一笑,“师傅让我来送马,小叔顺道带我去城里逛了逛。”
听到这声“小叔”,陆盛楠的脸上闪出一丝郁闷,她勉强笑笑。
“身上的伤可好了?”李氏也伸手拉起穆依娜的胳膊看她。
“好了,没事了。”穆依娜原地转了个圈,速度快得身后的长辫子都跟着飞起来。
“快慢些,别逞强!”李氏赶忙去拉住她。
穆依娜小脸红扑扑地笑。
“七月呢?它怎样?”陆盛楠又问。
“好多了,就是晚上那顿还偏要吃奶,不给吃就闹脾气,我和师傅还得天天去挤马奶。”穆依娜说完,很是无奈地摇头。
李氏却被逗乐了,“马儿最是聪明的动物,看把你俩都拿捏得死死的。”她说着还指了指面前的陆盛楠和穆依娜。
于是,三人都笑起来。
穆依娜依偎在陆盛楠身侧,抬手挽起她的胳膊。
她很庆幸,当日如果没有遇到陆家,她和七月应该已经死在了郊外的荒原。
她是陇安牧场的小马师,也是目前唯一的女马师。
她还不到三岁,爹娘就死了,小叔把她托付给夏师傅,夏师傅不仅收了她做徒弟,还把她当作自己孙女一样疼爱教导。
她于是半是孙女,半是学徒地跟着师傅长大。
那天她去给镇北军送马,临走时,七月使劲拽着她的袖子不放,她无奈,因为她平日出行骑的母马是七月的娘,七月这是在撒娇,也要跟去。
无奈就只能把它一并带着。
从镇北军回来,已经接近傍晚,会路过一片荒地,穆依娜骑在母马背上哼着小调,七月在边上远远近近地跟着撒欢。
每年安稳来去几十趟,熟门熟路的地方,却没成想会遇到狼群。
穆依娜至今也不明白,狼群是盯上了她,还是七月。
等他们发现,狼群已经将七月围住。
穆依娜瞬间被吓傻了,她只能抓紧缰绳,收紧马腹,嘴唇都抖得咬不住。
母马却比她冷静决绝,它驮着穆依娜不顾一切地冲进狼群,它要保护自己的孩子!
群狼被母马的凶狠吓到,有两只想来攻击的饿狼狠狠挨了母马两蹄子,“嗷呜”一声飞出老远,“哐”地摔在地上就不再动弹。
即便如此,还是有狼前仆后继,穆依娜终于镇定下来,她一面大声跟七月喊,“七月,快跑,远远的,快!”一面抽出自己防身的小弓一箭箭向狼群射去。
一只、两只……
终于,她也引起了狼群的注意,就有狼飞扑上来咬她,她的腿和手臂,都被狼群咬伤。
母马就更惨,马肚子上好几个大口子,血“汩汩”地流出来。
血腥味刺激了狼群,它们的攻击不但没有减弱,反而更加凶狠。
穆依娜的箭射完了,她开始从随身的布袋里,摸出防身的石子,用自己织的弹弓去打狼,可明显弹弓的杀伤力太弱了,丝毫吓不退狼群。
于是狼群越围越紧。
就在她要绝望之时,母马却突然长嘶一声,腾空跃出狼群,飞一样的向前路奔去。
它速度极快,快得穆依娜都要抓不紧缰绳。
很快,狼群就被远远甩开。
而前方,穆依娜竟然看到了七月,它也正向他们奔来。
就在七月即将奔到他们身前,母马却缓缓停下,然后双足跪地,慢慢歪了身子,倒在了荒原上。
穆依娜顾不得自己的伤,翻滚下马背,就去看母马的伤势,一边看,一边喊,一边喊,一边哭。
七月也围着母马,声声嘶鸣,使劲用头顶着母马,它想叫醒母马,想跟它说,“娘啊,快起来,还得再坚持跑远些呀。”
可是,母马只是费力地睁着眼睛,眼角一片濡湿。
不远处,又是一声狼嚎。
穆依娜绝望地大哭,这是她最爱的马,她一手养大,仿佛她的亲人。
它是那么勇敢,那么忠诚,那么聪慧,现在它精疲力竭就要死了,可眼看着杀它的凶手们却还要围上来吃它的肉,喝它的血!
她怎么忍心,怎么忍心!
她搂着马脖子,使劲哭,她不想思考,她甚至觉得,死就死了吧,绝望已经抽干了她所有的力量,她感觉自己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就在这时,她听到母马微弱的哀鸣,急促的、奋力地发出的哀鸣。
她的心猛地揪痛起来,“我要怎么办,我不能让它们吃了你,我不忍心,我会心疼死!”她哭着看向七月,“七月,你快跑,你快跑!”
可七月不理她,依然围着母马打转,甚至低头一下下舔舐着母马肚子上的伤口渗出的血。
听到狼叫越来越近,穆依娜终于清醒起来,她救不了母马,但她知道母马是为了救她和七月而死,她不能让母马白死再把自己和七月赔上。
她咬牙抬手狠狠擦了把脸上的泪,奋力起身拽起七月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跑去,七月不肯,狠狠扯着缰绳,穆依娜大喊,“你娘不想你死,你死了,它就白死了!”
一声一声,重复地大喊,她也在用这个方式说服自己,给自己力量和决心。
终于,七月好像听懂了,它不再挣扎,只是跟着一边跑,一边发出“啾啾”的哀鸣,仿佛已经哭得泣不成声。
一人一马都不敢回头,只敢奋力向前跑。
终于他们看到了一个车队,穆依娜双腿无力,远远地就向着车队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