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试被称为秋闱,会试被称为春闱,两者的考试方式、流程完全一样,都是考三场。
由于会试的重要性,其同考官是乡试的一倍,达到十五、十六人之多,到嘉靖后期固定为十八人,人称十八房。
而且会试有一个不同之处,会试主考官除了出题之外,还会自己根据题目写四书的小作文,然后发给同考官,让他们阅卷时以此为模板挑选试卷。
但是,嘉靖二年完全不一样,这一科的四书考题,是嘉靖亲自出题。三道四书题,其中两道出自《中庸》,一道出自《大学》。
乡试、会试都没有偏题怪题小题截搭题,而是从四书中选一大段几十上百字,有明确而且完整意思的句子为题。
《中庸》、《大学》讲如何通过学习、实践来提升个人修为,主旨是认识论。毛澄认为嘉靖从这两本书中选题,明显是想传递什么言外之意。他为了写范文又抓断了不少头发。
本科考生人数四千余人,最后确定录取四百一十人,南北中三榜平均录取率百分之十。这个录取率远高于乡试,所以说“金举人银进士”是有道理的。
这四百一十个中式举人名额当中,中榜五十人,北榜一百二十人,剩下二百四十人是南榜的。
考生二月六日进场,领了号牌,按南、北、中榜各自进入不同的考棚。七日开考,二月十三日才考完第三场。四千余份共数万张试卷弥封、誊录、对读完毕送入同考阅卷官的房中,基本就是二十日左右了。
按《大明会典》规定,二月二十七日填榜。填好正榜后,便张挂在礼部,会试榜也叫做甲榜,乡试榜叫乙榜。
这中间阅卷、排名的时间只有七天,可想而知阅卷官的工作量是如何大。因此,对于拟诏书、制诰、判决之类的公文写作,以及诗歌、历史、策论,阅卷官根本不会看。
拟诏、制诰、判决等都有固定的公文格式,在套话的空白处填上事由、人名、结果就行了;如果能过会试,殿试就只考策论,那才是显出考生分析问题的水平。
为了节约时间,五经的同考官早早就约定了每一房里面,南、北、中三榜中式举子的人数。
在考生枯坐考棚写小作文时,考官们在后院喝茶聊天。
考官被封闭期间,伙食很好。考官们这个时候最轻松。
杨慎非常谦虚,过来跟张潮打招呼道:“张前辈,我是第一次当同考官,请教一下?”
张潮连说不敢当:“状元大才,我啷个敢说指教!我们去走走消食?”
两人起身出了后院的饭堂,来到一处庭院中,杨慎道:“张前辈可得留心礼房送来的中榜试卷!”
张潮点点头道:“没有问题,那王宠的礼经解读我也看过!只是广西云南贵州的士子才俊亦有很多在南京国子监读书的,他们的文章思路观点完全是江南风格,只怕不好分辨。”
杨慎笑了一下道:“科举本来就是七成靠运气。人生世上,只须合眼放步,以听造物之低昂而已!我听说曾有一个阅卷官,把送到他房里的卷子,闭眼从中随机抽取,抽到的就打圈通过,不也没有人说什么,这就叫老天让他们中!”
张潮迟疑道:“但是我辈当年亦是十年寒窗,考试时也希望考官兢兢业业,莫使自己心血付诸东流。”
“那苏州名士文徵明,屡试不第,不也没有办法?最后还要靠江南官宦推荐才以贡生身份入我们翰林院,过段时间他就会来北京。
你再看看我。当年我第一次参加会试,王鏊相公任主考官,却不小心把我的试卷烧了,耽搁了我三年,本来那一科我就应该中状元的!”
说到这里,杨慎站在庭院中,看着碧蓝无云的天空喃喃自语道:“此天意也!殆非人力所为!”
二月十三日傍晚,顺天府贡院大门打开,吐出一群群蓬头垢面精疲力竭的考生。在锦衣卫的目光下,考生的试卷被送到后院的工房由工人弥封起来。
弥封过的试卷被编上号送到书房。书房里有从各衙门调来的百余名书手,他们用朱笔把每张试卷仔细誊录一遍。
誊录完毕后,书手们还要把自己手上的朱笔试卷读一遍,有人拿着考生的墨笔试卷在旁校验,如果书手誊录有误,就必须要刮擦、涂改错字。
大明的读书人都必须学会修复技术。他们考试时随身带着纸浆和毛刷、瓶子、刀子、剪子、炉子等工具。当卷子出现错字,他们会将错字挖去,均匀地撒上纸浆补起来,再用烤炉烘干。
二月二十日,完成校验流程。朱笔誊录过的试卷被送进一个一个的经房。
每个经房里都有一名同考阅卷官,中式举子称他们为“房师”。
和乡试差不多,《春秋》与《礼经》也各自只有一房。
正如大明体制是主官一言堂,乡试、会试主考官有一个巨大的权力,那就是搜卷。当主考官看到阅卷官送上的试卷水平不怎么样,主考官可以去阅卷官房中,翻阅剩下的试卷,然后带走自己认为好的。
但是这种行为是当众打阅卷官的脸,除非是乡试主考官才可能这么做。乡试同考官都是从不同县里抽来的教谕,其身份与北京朝廷来的主考官天差地别,而且考完后大家一拍两散,同考官与主考官、同考官之间从此一生再不相见。所以湛若水主考南直乡试就搜了每个同考官的卷子。
但是会试主考官不太可能搜卷。所有的考官出身差不多,而且大家出了贡院大门还得经常见面。主考官敢得罪同考阅卷官的话,极有可能当场被阅卷官暴打,监考御史极有可能只当没看见。
礼房的同考阅卷官是张潮,四川内江人,跟李充嗣同乡。他事先被杨廷和交代过要废掉什么类型的卷子,杨慎也同为阅卷官,两人组成双保险,确保黜落杨植。
张潮决定看先经义试卷,再看四书试卷。
主考官毛澄出的礼经考题原文是“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乡试会试的题目就是这样的一整段,所以考生往往更难答。小题怪题偏题考急智、考牵强附会,但是大题才检验考生是否能完整理解、阐述经义。
礼经之所以难,因为华夏的礼就是法,礼经就是华夏的法哲学原理。华夏观察天文、气象、山川等自然环境的变化,推导出个人的饮食作息、农耕工业、娱乐体育要顺应天时,乃至部落、国、天下的动员、战争、祭祀等社会性活动,都要与自然环境相一致。
所以礼经相当于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的紧密结合,《礼经》中不但有很多章节讲天文、农时、动植物生长规律、人体生理卫生,还有很多章节讲社会组织应该如何规划设计。西化的现代人就很难理解为什么华夏把男女爱情婚姻看成社会行为,要对社会负责,而不是所谓的私行为。
所有的考官都不明白为什么毛澄出这个礼经题。因为这段话,读书人非常熟悉,甚至于包括芸芸众生。
“越是出考生耳熟能详的题,越能考出考生的水平!”毛澄如是说。
张潮细思之下,认为毛澄在投嘉靖所好。嘉靖即位以来,不但喜欢订正大臣的奏疏,而且喜欢修改大明的典章礼制。说明嘉靖有自己的想法,不遵守旧制,不走寻常路。
确定了这个思路后,阅卷就好办了。
凡是礼经答题是王宠风格的,都被张潮打了叉。贵州云南广西的秀才在南京国子监读书的较多,里面肯定有不少人学王宠。没奈何,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一份试卷成功地引起了张潮的注意,那份试卷把“天下为公”的“公”,解释为“公室”,即统治阶级。
这种解释虽然少见,但并不是于史无征,前代确实有学者这么理解的。
这个考生的意思是:天下为公这一段,说的是天下人为统治阶级服务,统治阶级也为天下人服务。统治阶级是从天下人中选出来的贤良,受天下人监督,这才能达到大同。
张潮直觉认为这个说法很有道理,别人对天下为公的解释简直就是不要中央朝廷,无官府主义无领导,真的是天真无脑。
这名考生跟王宠无关,而且符合嘉靖的思路,他的第一关算过了。
再看这名考生的四书三道答题,张潮笑了:答题风格明显是四川的,并且水平还可以。考生的八股文写得并不仓促,非常流畅,可见练习过这三道试题,有备而来。
整体来说,这八股文水平在中榜属于中等。
一个人的习性是很难改变的!肯定是哪个云南或贵州的考生在成都上了多年的学!
张潮把这名考生的卷子打了两个圈。
诗书易三经的考生多,但阅卷官也多,三经的卷子一平均分配,其他的阅卷官反而比孤经房的工作量少。
杨慎完成了阅卷,跑到张潮房间看张潮还有很多卷子没有翻阅,便主动请缨道:“前辈,需要我帮忙么?”
考生选择本经,并不意味着不读其他四经。杨慎状元出身,八股、五经不在话下。张潮不喜欢别人插手自己的工作,谢绝了杨慎的好意。
杨慎也不在意,就着烛光翻看张潮打过圈的卷子。
那份把“公”解释为“公室”的卷子,同样地引起了杨慎的注意。他笑着说:“这个考生挺机灵的,很会揣摩上意!”
张潮浏览着其他的卷子,随口说道:“这种观点鲜明又小众的卷子,其实很容易过关的!”
杨慎突然感觉一激灵,连忙翻开该考生的四书卷子默读一遍,读完后笑着说:“这份卷子像是女人写的!”
张潮非常好奇,问道:“你如何看出来的?”
杨慎指着卷子道:“这考生的文章,其对仗、节奏不够铿锵有力,还有些啰嗦。”
张潮笑起来了:“我认为这考生八成是贵州、云南人在成都就学!四川嘛,成都嘛……”
杨慎忍俊不禁,放下手中卷子,指着墙角一堆打叉的礼房卷子说:“那杨植的卷子就在里面,想到他沮丧的嘴脸,思之令人发笑!”
二月二十五日,贡院办公室里,佥都御史、主考官毛澄、副主考官周诏围坐在案边,准备给考生排名次。
毛澄笑着说:“我是礼部尚书,先看看礼经的卷子如何。”边说边翻看礼经的卷子。
一目十行地才看了三份礼经试卷,毛澄便停下来,沉默不语,眼睛呆呆地看着屋顶,不知在想什么。
佥都御史提醒道:“大宗伯,是不是要换卷子?”
毛澄回过神来,对身边两人说道:“不用了,搜卷干嘛,浪费时间。”
三人亦不再说,监考御史看着两位主考官把四百一十名确定通过的四书卷与五经卷一份份读过来,然后给它们排名次。
周诏也看到那份把“公”解释为“公室”的卷子,惊讶地说:“这名考生很有独到的见解,要不要给他排前面去?”
毛澄说道:“会试成绩又不影响殿试名次,你看看他的四书卷,随便排排就行了!”
之前,有很多考生的会试成绩百多名外,却在殿试中了状元。
这时会试拿一个会元只是好听,没有殿试优势。几十年后才默认会元一般都要成为殿试三鼎甲之一,最起码探花保底。
周诏与毛澄同乡,只是举人出身,属于来路不正的翰林院新人学士,他没有再说什么,两人在卷子上写好排位的数字后,毛澄唤来书吏,吩咐道:“拆去弥封,填写正榜,后天放榜。”
书吏们在贡院填写榜单时,被解放身心的十几名考官反正闲来无事,都过来看榜,找找里面有没有亲朋好友,门生弟子。
只要考生的名字出现在会试甲榜,虽然还只能叫中式举人,但是成为进士是百分百的。殿试只是排进士名次,并不会黜落任何中式举人。
毛澄、周诏、监考御史为首,十五名同考官在两边,轻松地在榜单上认一个一个人名。
“会元的名字叫李舜臣,怎么听起来像一个朝鲜人?”
“啊,我们江西人本科考生巨多,却中的不多!”
杨慎飞快地看下去,在第八十三名看到一个名字:杨植,礼经、凤阳县、中都锦衣卫、南京国子监、中榜!
这是怎么回事?杨慎大脑一片空白,不可思议地看着张潮说:“张前辈,他从我们手里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