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在帝王家,这大概是世上最说不清道不明的命数。建兴二年秋天在建康的琅琊王府呱呱坠地时,谁也不会想到这个哭声响亮的婴孩将来会坐上龙椅,更不会料到日后要在史册里留下\"废帝\"二字。父亲司马昱当时还是琅琊王,母亲郑阿春的指甲刚染过凤仙花汁,抱着我的襁褓里都带着淡淡的花香。
五岁那年跟着父王去台城参加元日大朝会,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真正的天子。晋成帝坐在十二旒的冠冕下,朝服上的十二章纹在烛火里泛着金光。我躲在柱子后面偷看,忽然被父王拽着后领拎到御前。成帝笑着摸我的发顶说:\"此儿眉目清朗,倒有几分宣帝风骨。\"后来才明白,这句话就像个谶语,在我血脉里埋下了祸根。
永和元年,父王被立为会稽王,我们搬离了建康城。会稽的山水养人,我在兰亭边的竹林里读书习剑,看王羲之带着子弟们曲水流觞。那会儿最爱缠着谢安讨故事,听他讲淝水之战时总要把木剑舞得呼呼生风。谢家哥哥摸着我的头说:\"殿下这般赤子心性,倒像山间的野鹤。\"现在想来,或许那时就该做个闲散宗室才好。
升平五年正月,建康传来哀钟。二十二岁的晋哀帝驾崩,没有子嗣。我跟在父王身后快马加鞭赶回都城,朱雀航边的柳条刚抽出嫩芽。朝会上,褚太后抱着两岁的新君司马丕垂帘听政,我看见父王的朝靴在簟席上碾出深深的痕。那天夜里他独坐中庭,对着满池残荷说:\"司马家的气数,怕是真要尽了。\"
果然,兴宁三年司马丕又早夭。我二十二岁那年春天,台城的使者顶着暴雨来会稽宣诏。父王接过玉册时手抖得厉害,黄麻纸被雨水洇湿了边角。后来听宫人说,褚太后在式乾殿里焚香占卜了整夜,龟甲上的裂纹指着东南方向——那正是会稽所在。
登基大典前夜,我在西堂对着铜镜试穿衮服。十二旒的冕冠压得脖颈生疼,玄衣纁裳上的日月星辰纹绣得人眼花。突然想起十岁那年,谢尚将军教我射箭时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此刻才真正明白这话的分量。寅时三刻,钟鼓声里踩着织锦地衣走进太极殿,丹陛两侧的熏炉腾起龙脑香,文武百官的朝笏像片片凝固的浪。
最初几个月,我总在五更天就惊醒。案头的奏章堆得比人都高,豫州的旱灾、荆州的流民、徐州的兵变,各地急报像雪片般飞来。最头疼的是桓温,这位征西大将军的军报从来不用黄麻纸,偏要用靛青染的薛涛笺,打开来墨迹淋漓仿佛能闻到血腥气。他在奏疏里说要北伐慕容鲜卑,字字句句都像在敲打龙案。
记得那是太和四年的重阳节,桓温突然从姑孰回朝。朱雀航边列着黑压压的玄甲军,马蹄声震得御道都在颤。他在式乾殿行礼时,铠甲上的铜片叮当作响,震得我耳膜生疼。那天他说要重修广陵城防,开口就要三十万民夫。我攥着玉圭的手心全是汗,最后还是褚太后在珠帘后说了句\"军国大事容后再议\",这才勉强压住场面。
宫里开始流传各种谣言,说桓温在武昌私铸钱币,说他的幕僚在偷偷绘制《九州山河图》。最可怕的是冬至大朝会,他献上的贺表里竟有\"主上龙体欠安\"之语。我分明记得那日精神尚佳,却见阶下群臣个个低头屏息,仿佛真在等着听遗诏。
转年春天,建康城出了件蹊跷事。有个游方道士在乌衣巷口摆摊算命,突然指着皇宫方向大喊:\"紫微晦暗,客星犯主!\"羽林军去抓人时,那道士早化作青烟不见了。没过半月,会稽传来急报,说天现异象有彗星扫过禹陵。我知道这是有人在造势,却像困在蛛网里的飞蛾,连翅膀都扑腾不动。
真正要命的是后宫之事。皇后庾道怜入宫三年未有身孕,太医令换了好几茬,汤药喝了足有三百副。太和五年上巳节,我在华林园遇见个姓朱的美人。她梳着堕马髻在曲水边放灯,回眸时眼波比秦淮河的春水还柔。那晚在兰锜宫就多饮了几杯,谁知次年朱氏竟诞下皇子。消息传到姑孰,桓温的贺表来得比谁都快,可字里行间总透着古怪。
果然,孩子百日宴那日出了大事。乳母抱着小皇子在太极殿接受百官朝贺,桓温突然出列说皇子相貌不类天家。满朝哗然中,他竟当庭取出个漆盒,里头装着朱美人入宫前的定情玉佩!我气得浑身发抖,却见褚太后掀帘怒斥:\"大将军是要效仿霍光故事吗?\"那瞬间,我看见桓温眼里的凶光像出鞘的刀。
接下来三个月,建康城变成了修罗场。每天都有朝臣被拖出朱雀门斩首,血顺着御沟流进秦淮河。最痛心的是中书令郗超,他本是桓温心腹,却在某日深夜冒死递来密信:\"大将军已备好废立诏书,陛下宜早作打算。\"我握着那方帛书在宣阳门前站到天明,最终还是没有勇气调动羽林军。
永和十二年冬月初七,是我这辈子最冷的一天。桓温带着甲士冲进台城时,我正在西堂给皇子喂米糊。他手里的诏书盖着褚太后的金印,说我\"痿疾不举,宫闱秽乱\"。朱美人被拖出去时指甲在门槛上抓出十道血痕,孩子的哭声撕心裂肺。我想扑过去却被甲士按住,额头撞在青铜灯树上,温热的血糊住了眼睛。
废为海西公那日,建康城下了百年不遇的大雪。朱雀航边的垂柳裹着素缟,乌衣巷口的石狮白了头。三百人的仪仗只剩三个老仆,载着我们的牛车在雪地里碾出歪歪扭扭的辙。经过太庙时,我掀开车帘最后望了眼朱漆大门,却见桓温的亲兵正在更换匾额。雪粒子打在脸上,比刀子还利。
流放吴县的路上,朱氏染了风寒。她靠在漏风的马车里,嘴唇青紫还要强笑:\"到了南边就能种枇杷树了。\"可我们终究没能走到吴县。腊月二十三在小孤山驿站,她攥着孩子的襁褓断了气。那晚我抱着渐渐冷透的尸身,听着窗外北风卷走更夫的梆子声,终于明白什么叫哀莫大于心死。
元熙元年的春天,我带着阿昌住在海西的草庐里。阿昌是朱氏的陪嫁丫鬟,这些年跟着我吃尽苦头。她在屋后辟了菜畦,种些菘菜藿香。有次挖出块残碑,竟是东吴时的界石。我蹲在地头看了半晌,突然大笑——这海西县往前数百年是吴王的地盘,如今倒成了晋室废帝的葬身之所。
桓温到底没敢杀我,却比杀我更狠。他派来的密探扮作货郎,每月初七准时来卖针线。有回阿昌买回盒胭脂,里头藏着字条:\"大将军问公近日读何书?\"我提笔在《战国策》里夹了片枯叶,次日货郎的眼神就像淬了毒。从此我们连咳嗽都不敢大声,生怕房梁上蹲着耳朵。
最煎熬的是夜里。海边的潮气渗进骨头缝,旧伤发作时疼得浑身打颤。有次发高热说胡话,抱着阿昌喊朱氏的小名。她流着泪给我擦身,突然说:\"郎君可知那孩子没死?\"我惊坐而起,碗里的汤药泼了满榻。原来当日乳母用死婴调了包,真皇子被郗超偷偷送去荆州了。这个消息像团火在胸腔里烧了三天三夜,烧得我嘴角起泡却不敢声张。
太元元年的重阳节,我在海边捡到个古怪的漂流瓶。塞子是用蜡封的,里头卷着张泛黄的纸,上头画着幅《五马渡江图》。江心有条船,船上人穿着晋室衣冠。我对着夕阳看了又看,忽然发现那船头立着的人影,腰间佩的正是我当年做会稽王时的错金玉带钩。海浪拍在礁石上,咸腥的风里混着眼泪的苦涩。
这些年开始信佛,在院里搭了座小佛堂。有日诵经到\"照见五蕴皆空\",忽听门外马蹄声急。开门见是个游方和尚,斗笠压得低低的。他递过钵盂时,指节在盂底敲了三下。夜里偷偷翻过钵底,竟用蜜蜡粘着半片兵符!那纹路我认得,是当年父王执掌的会稽郡兵符。握着这冰凉铜片,我整宿盯着窗棂外的星子,直到东方既白。
阿昌劝我别轻举妄动,可有些事比生死要紧。借着采药的名头,我每月初五去城隍庙后墙画乌龟。第七个月,终于等到个樵夫打扮的人。他蹲在墙根啃炊饼,突然用洛阳官话说:\"江州有竹,待春而发。\"我手里的药锄差点砸到脚——这是当年谢安送我的暗语。当夜在佛龛下挖出封密信,才知荆州刺史桓冲正在暗中联络旧臣。
太元六年秋,海边来了艘新罗商船。船主送我匹越布,展开来竟是《讨逆檄文》。原来苻坚在淝水大败后,北府兵正蓄势南下。那晚我在灯下反复读着檄文里的\"海西蒙尘,天下共愤\",墨迹被泪水晕开成了朵朵梅花。阿昌默默替我研墨,忽然说:\"郎君该给那孩子写封信。\"
于是有了那封永远寄不出去的家书。我在帛卷上写:\"父食海盐,儿饮荆水。虽隔千里,同戴一天。\"写完塞进竹筒埋在枇杷树下,想着等来年春芽萌发时,或许能长成通天的藤蔓。可惜没等到开春,腊月里就得了咳疾。海边的风像沾了盐的鞭子,抽得肺叶千疮百孔。
最后那几日,总梦见建康城的旧光景。清明时节的秦淮画舫,端午的艾草香,还有重阳登高望见的紫金山色。有时又恍惚回到被废那日,朱雀门前的积雪吞没了所有足迹。阿昌说我昏睡时常喊\"列祖列宗\",有次突然坐起指着虚空说:\"你们看,五马渡江了!\"
太元十一年正月十五,海西县下了场暖雨。我让阿昌扶我到檐下看雨帘,远处海面上有鸥鸟掠过。她忽然泣不成声:\"郎君你看,那是不是朱娘子放过的河灯?\"我眯着眼望去,却见雨雾里浮着点点星火,顺着潮水往天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