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3月15日 星期六 阴
今天是我回祖屋整理母亲遗物的第三天。这座老宅子建在村尾的槐树下,砖瓦斑驳,木门上的铜锁早已锈得不成样子。昨夜睡前,我总觉得墙角有窸窣声,像是老鼠在啃食什么,但当我打开手电筒时,又只剩一片寂静。晨光透过窗棂斜斜地切进屋子,灰尘在光束中浮沉,恍惚间我仿佛看见母亲站在门槛处,可定睛再看,却只有风掠过门帘的残影。
老宅的格局与记忆中并无二致:正厅摆着八仙桌,桌上供奉的祖先牌位蒙着厚灰,两侧厢房分别是我和三叔曾经的卧室。三叔溺亡那年我才七岁,记得他总爱在槐树下捉蟋蟀,湿漉漉的裤脚沾满泥渍。如今厢房木门紧闭,门缝里渗出淡淡的腐臭味,像是被雨水泡烂的木头。
母亲去世前半年变得异常沉默。她总在深夜擦拭那面雕花木柜,柜子里锁着我婴儿时的襁褓和一张泛黄的族谱。我曾见她用红绳将族谱捆住,指尖沾着朱砂,在谱页边缘画些我看不懂的符号。问她缘由,她只摇头说:“等你长大了,自然会懂。”如今木柜仍锁着,钥匙却不在她留下的遗物里。柜面雕着并蒂莲纹,莲叶边缘有细小的裂痕,裂痕深处似乎嵌着暗红色的痕迹,像是干涸的血。
早晨起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腥味,像是死鱼泡在雨水里发酵的味道。我掀开褥子准备叠床,褥子下竟压着一张符纸,边缘褶皱处泛着霉斑,朱砂字迹洇开大半,勉强能认出“镇魂咒”三个字。这绝对是母亲的笔迹——她生前是中学教师,最厌弃迷信,连春节祭祖都嗤之以鼻,为何临终前会藏这种东西?我正对着符纸出神,院外突然传来三声急促的狗吠,接着便是一阵死寂。村里养狗的陈叔家离这儿不过百米,往常吠声总拖得绵长,今日却短促如刀剁在砧板上。
我推开窗向外张望,槐树的枝桠在风中簌簌晃动,树下却不见陈叔家的大黄狗。树根处有新翻的湿土,泥土里混杂着暗褐色的碎屑,像是……人指甲的残片。一股寒意爬上脊背,我慌忙关紧窗户,玻璃上却映出自己扭曲的脸——右颊突然浮现出暗红的胎记,形状与族谱扉页上“陈梅氏”旁标注的梅花图腾一模一样。那胎记在我出生时便存在,母亲曾说这是家族印记,可此刻它却在皮肤下蠕动,仿佛有活物在血管中游走。
午后阳光昏沉,我搬梯子清理阁楼。灰尘簌簌落下时,墙缝里渗出暗红色的液体,顺着砖块蜿蜒而下,像极了干涸的血迹。我伸手擦拭,指尖刚触到墙面,整堵墙竟开始微微颤动,砖块间的灰浆簌簌剥落。阁楼的镜子突然裂出蛛网般的纹路,镜中我的倒影扭曲成一张布满皱纹的脸,嘴角还挂着诡异的笑。那笑容分明是族谱里老照片中太奶奶的模样——她因难产而死,族里老人说她的魂魄至今缠着槐树。
“阿玲……”一声沙哑的呼唤从墙内传来,像是指甲刮过黑板的声音。我吓得倒退两步,撞翻了梯子。那声音分明是三叔的——他早在十年前就溺死在河里,连尸体都没捞上来。墙上的血迹越渗越快,汇成一片模糊的人形轮廓,轮廓的手指正向我缓缓抬起。我跌坐在地,瞥见墙根处渗出一缕黑雾,雾中隐约浮现三叔的脸,半边腐烂如沼泽里的腐肉,半边却是我母亲的脸。
黑雾中传来断续的呓语:“柜子……钥匙在槐树根下……”话音未落,雾团突然收缩成一条黑蛇,顺着墙角向我袭来。我抓起铁锹乱挥,蛇影却穿透锹柄,缠上我的手腕。胎记处传来灼烧般的剧痛,皮肤上竟浮现与蛇鳞相似的暗纹。
我逃到院子里,却见槐树下的土地突然拱起,泥土中露出半截腐烂的手臂。指甲缝里嵌着湿泥,手腕内侧的胎记是朵暗红的梅花——与我右腕的疤痕一模一样。邻居王婶曾说,祖屋地基下埋着清代冤死的产妇,她丈夫为保家宅安宁,将尸骨砌进了墙基。此刻那手臂上的指甲正抠着土,一寸寸往外爬,指尖抠出的土坑里渗出黑水,腥味呛得人喉咙发紧。
暮色渐浓时,墙内传出婴儿啼哭,哭声忽远忽近,时而像在耳畔,时而像从地底传来。我壮着胆子用铁锹撬开砖墙,赫然发现夹层里塞满裹着符纸的骨灰罐,罐身上贴着我婴儿时的照片,有的照片边缘被血渍浸透,有的却泛着诡异的蓝光。最内侧的罐子裂开一道缝,哭声正是从里面传出。我颤抖着打开罐子,一团黑雾窜出,化作母亲的虚影,她半边身子仍被困在雾中,发丝被黑气缠绕如蛇。
“玲儿,快烧了这些罐子!”母亲虚影的声音急促,“你三叔的魂被锁在墙里,那产妇的怨气附在你身上……只有骨灰入土,才能断了这轮回。”话音未落,虚影便被黑雾吞噬,只剩下一声凄厉的尖叫,叫声中竟夹杂着婴儿的啼哭和三叔的狞笑。我慌忙点燃罐子,火焰竟呈幽绿色,骨灰随风飘散时,墙内的哭声戛然而止,槐树下的手臂也化为尘土。但当我转身回屋,却发现褥子下的符纸不知何时被血浸透,上面新增了一行字:“二十年后,血墙重生。”
深夜,我裹着被子蜷缩在床角。月光透过窗棂,将我的影子拉得细长,那影子竟慢慢脱离地面,在墙上勾勒出与渗血人形相同的轮廓。轮廓的手指轻轻抬起,指尖处一滴血珠缓缓滴落,正落在褥子上的符纸上,将“重生”二字晕染成一片猩红。血珠渗入符纸的瞬间,墙缝里传来婴儿的笑声,稚嫩的笑声里夹杂着沙哑的喘息,仿佛有两个灵魂同时在笑。
我猛然想起族谱扉页上的一段密文:“戊戌年秋,梅氏难产,血染西墙。夫以砖锢魂,族嗣承孽,廿年一劫,轮回不息。”母亲捆族谱的红绳末端系着铜铃,此刻铃铛突然无风自响,叮铃声与笑声交织成诡异的韵律。铃声渐强时,墙内传来铁链拖地的声响,砖块纷纷剥落,露出内层砌着的人骨——森白的肋骨间缠着锈迹斑斑的铁链,链扣上刻着“陈”字。
骨堆中有一枚铜锁,锁孔处嵌着半截玉簪,簪头雕着并蒂莲纹,与木柜上的雕花一模一样。我颤抖着拾起玉簪,指尖触到锁身时,脑中突然浮现母亲临终前的画面:她躺在病床上,喉间发出含混的呓语,左手攥着玉簪,右手在空中虚画符咒,腕内侧的胎记与我的如出一辙。病房窗外,槐树的枝影正透过玻璃,在她脸上投下狰狞的脉络。
月光突然转为暗红,屋内所有影子开始蠕动。族谱从柜中飘出,纸页自动翻至“梅氏”那页,泛黄的纸面渗出鲜血,血字写道:“陈氏三世,以血饲墙,孕魂养怨,终噬己骨。”血字未干,墙内传来一声巨响,整面血墙轰然倒塌,砖块落地时化作灰烬。灰烬中升起一个浑身浴血的妇人,腹部隆起如临盆,双眼却空洞无瞳。她向我伸出双手,掌心托着一枚脐带缠颈的婴儿,婴儿的脸竟与族谱照片中的太奶奶重合。
“替我生下这孩子……”妇人的声音如生锈的铁器摩擦,“二十年,该轮到你了。”话音未落,她突然扑向我的腹部,婴儿脐带瞬间缠上我的脖颈,窒息感袭来时,我瞥见窗外槐树在血月下绽放出黑花,花瓣上滴落的露水,分明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