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苗舔舐着肉块，发出“滋滋”的声响。
油脂滴落在炭火上，升腾出丝丝白烟，混杂着肉香、薄荷与紫苏的气息，在洞内交织弥漫开来。
火堆前岳清澄讲起了过往——那些坊间传言未曾提及的情形。
众人随着她的口述回到了那个噩梦般的往事。
十七年前，花朝佳节，京都繁花似锦，畅春园内，因河西叛乱平复，圣上特设廷臣宴庆功，百官欢聚，贵胄云集，声势极为热闹。
各宫院中，花香四溢，鸟雀在枝头叽喳，仿佛也在欢庆这明媚的春日。
巳时刚过，宫内人头攒动，聚集了众多皇亲贵族及家眷，大家谈笑间多提及此战功臣——甘宁两地总兵岳振霆。
御花园一角，更是欢声不断，皇子、公主与各府子弟们分散嬉戏打闹，生趣盎然。
男娃们热火朝天地玩着“骑马打仗”，一人骑在另一人的肩膀上，喊杀声夹杂着笑闹声，喊得满脸通红。
稍远处几个少年，神色专注，手握无锋箭羽，围着投壶斗巧争奇，欢呼与懊恼此起彼伏，尽显少年意气。
另一侧，女孩子们三五成群聚于花丛旁，有的低头在编花环，指尖在色泽鲜艳的花朵与枝叶间灵巧穿梭；有的在玩翻花绳，彩色丝线在指间变幻出多样图案，引得旁人赞叹连连；
还有几位女娃正围成一圈踢沙包，小小的布袋在空中飞舞，落下时带起一阵轻风，惹得大家笑声不断。
“哎！哎！沙包还我！”的稚嫩的喊声骤然响起，欢闹的氛围瞬间被打破。
“还你！”云和公主拿着沙包，毫不犹豫地朝岳阑珊的头扔了过去。
“唉哟！”岳阑珊捂住额头痛得叫出声来，抬眼看向她，满脸委屈：“你干嘛啊！”
叉着腰的云和公主，伸手指向岳阑珊，训斥道：“吵吵闹闹的，烦死了。”
岳阑珊摸着额头，可怜兮兮地反驳着：“我们在这玩，你们在那边，怎么会吵到你？”
云和公主扬起下巴，理直气壮地嘲弄道：“哼，我要玩沙包，谁让你不给我玩，就打你。”
岳阑珊瞧了瞧手掌的血迹，委屈地看向岳清澄：“姐姐，头破了啊～”
岳清澄瞧了瞧妹妹额头渗出血丝，疾步走到云和公主面前，狠狠推了她一把，厉声道：“贵为公主，如此无礼数，无德行，给我妹妹道歉！”
云和公主满脸不服，踉跄着站稳，骄横道：“要我道歉？你算什么东西？我是公主，你不过是个恩封的臣女，竟敢推搡我，还要我道歉？你才无礼！哼！”说着对着岳清澄做起鬼脸。
岳阑珊气愤不已：“我父兄保你皇家安稳，要是没有我父兄，戎狄胡虏打进京城，把你父皇杀了，抓你去做奴隶啊！”
岳清澄意识到这句话的威力，心中一惊，赶忙捂住妹妹的嘴。
各处司侍掌事姑姑赶来，看着三个互相不服气的孩子，眉头紧皱，职责在身，又得赶紧处置安抚。
那爱看热闹、爱嚼舌根的侍女，匆忙跑去郑贵妃处禀报：“北郡郡主言语上没分寸，惹恼了云和公主，娘娘再不去，两个郡主怕是要对云和公主动手了。”
此时，众多女眷、妃嫔正陪李太后赏花，郑贵妃听后，未向太后辞别，便步履匆匆赶往花园。
等郑贵妃赶到，万历帝已在哄云和公主，北郡王岳振霆与王妃黄氏也在安抚两位郡主。
岳振霆身材魁梧、面容威严；王妃黄氏英气逼人，身姿矫健，举手投足间尽显飒爽，引得众人侧目。
清澄郡主见郑贵妃过来，走到岳阑珊身边，轻声说：“妹妹，我们去道歉吧，回去姐姐把你最想要的娃娃都给你。”
岳阑珊却不领情，当着万历帝和郑贵妃的面放声大哭：“我不去，她抢了沙包还砸破我的头，为什么要给他道歉？我不要啊！”
郑贵妃听了事情经过，心中也知晓一二，万历帝看了郑贵妃一眼，郑贵妃却装作没看见。
场面尴尬，岳清澄却很机灵，跑到云和公主面前：“对不起，让你不开心了。”
万历帝笑着走过去，蹲下来轻抚岳清澄和岳阑珊的头，表示安慰。
云和公主醋意顿生，撒娇道：“父皇，她说戎狄胡虏要杀了你，抓我去做奴隶！”
郑贵妃在一旁暗自咬牙，碍于万历帝在场，只能隐忍。
万历帝大度地看了岳振霆一眼，二人相视一笑，然后转头警告云和公主：“都是小孩子，吵归吵，闹归闹，但出手伤人不对，再有下次要罚你了！”
说是惩罚，语气却很温和，想当年云和公主出生之时，万历帝大喜过望，不仅亲自赐名，还要求取太仓银十万两，光禄寺银五万两来庆祝小公主的诞生，可见其对云和公主的珍视。
云和公主不开心地回了句：“知道了，父皇。”
郑贵妃佯装不知情，喊道：“云和！走，去皇祖母那玩！”
云和公主蹦蹦跳跳地跑过去，还不忘回头朝着岳阑珊轻哼挑衅，牵起郑贵妃的手离开了。
万历帝笑着对岳振霆说：“童言无忌，小孩子嘛……”
黄氏连忙打圆场：“小孩子不懂事，是我们管教不严，给陛下添麻烦了。”
说完，牵着两个郡主去找妹妹黄妃。
这本是小孩子间的小事，传到街上却被坊间添油加醋地传开了。
当晚廷臣宴，歌舞升平，烟花璀璨，畅春园内，皇亲贵胄齐推杯换盏，欢声笑语不断。
岳振霆也被赏了封地，名义上是赏赐，实则是永镇边陲代州。
一年后，代州封地的府邸已接近完工，北郡王府内，一片忙碌的景象。
北郡王府上上下下都在准备迁往代州封地的各项事宜，辎重车马早已备齐，一切安排得井然有序。
就在此时，郡王妃黄氏忽然提及菩萨托梦，并提议府内各职仆从选一人同去护国寺祈求顺风顺水、平安如意，毕竟回京后，这些人就会跟着离开京城一同前往代州了。
亲卫在前骑着马开路，王妃带着两个郡主一车在中间，随从几车在后，浩浩荡荡的车马，一切都很正常。
走了半晌，行至佛手岭前的林地里，刀箭铁器“叮叮当当”的声音，马儿嘶吼的声音乱作一团。
佛手岭地势险峻，状如一只九十度摊开的手掌，一侧是嶙峋的山壁，宛如佛手五指；另一侧则是向外延展的谷道，形如佛掌，而谷道外缘便是深不见底的悬崖。
黄氏掀开车帘，目光瞬间凝住，林间亲卫和随从们正在与一群怪物厮杀。
那些怪物形如人形，却瘦得如枯枝，四肢异常纤长，手掌如同枯木，横扫、捅刺之间，竟无人能敌。
黄氏毫不犹豫地从腰间抽出长剑，飞身下车，冲杀入林中。
她本是沙场上的巾帼英豪，早年随丈夫南征北战，累立战功，然而这次，她却心头发寒——这些怪物的动作极为迅猛，虽手脚僵硬，却力大无穷，根本不像活人。
她咬牙应战，心中惊恐，只得拉响求援信号。
怪物趁其不备，猛然跳上马车，利爪如钩，顺势将两名亲卫掀翻在地，高高跃起，踏碎车厢，木板碎裂声中透着令人窒息的杀气。
车厢里，岳清澄护住妹妹岳阑珊，两人同时发出一声惊叫，连滚带爬地从车内跳了下来，跌落在地。
黄氏猛地转头，眼神顿时冷如刀锋，她身形一纵，跃上车厢，长剑在手，与那怪物厮杀起来。
怪物反应极快，长臂横扫过来，黄氏脚尖轻点，侧身躲开，趁势，她将剑一转，朝怪物手臂削去。
怪物吃痛，咆哮起来，它围着黄氏打转，寻找破绽，黄氏稳稳站定，紧盯怪物，剑尖随怪物移动。
突然，怪物高高跃起，十根利爪抓向黄氏面门，黄氏不退反进，迎着怪物冲上去，举剑刺向它胸膛。
剑击打在爪上，黄氏手腕一翻，长剑沿着怪物手臂，逼向它脖颈，怪物想躲，却来不及，黄氏发力，长剑刺进怪物脖颈。
怪物惨叫一声，从车厢上摔落下去，它的叫声吸引了更多的怪物聚了过来。
黄氏一边挥剑挡住怪物的进攻，一边转头疾声对岳清澄喊道：“带着妹妹往前跑！前方就是护国寺，去找方丈求助！为娘随后便到！”
岳清澄拉着妹妹岳阑珊拼命向前跑，耳边是兵刃交击和惨叫的声音。
她不敢回头，只能死死拽住妹妹的手，沿着狭窄的山道一路狂奔。
然而，那些怪人速度极快，距离越来越近，眼看就要追上两人。
无路可逃的岳清澄与妹妹已然走到了悬崖边上，低头向下看去，崖壁上树木横生，枝叶纵横交错，层层叠叠相互交织，似是垫底的草垛。
她咬紧牙关，心中虽惊却无半分犹豫，扭头疾声喊道：“跳下去！快！”
被吓呆的岳阑珊犹疑不前，看着怪人逼近，又看着深不见底的崖下，脚步不敢挪动。
岳清澄顾不得多想，伸手去拉她，然而那怪人的长臂却从后方探出，如铁钳般抓住了岳阑珊的肩膀，猛力一拽，将她硬生生拖了回去。
岳清澄目眦欲裂，眼中充满了惊恐与绝望，她用尽全力去够，却终是徒劳无功。
怪人的身影狰狞可怖，而岳阑珊的惨叫声响彻悬崖，让人不寒而栗。
绝望与惊恐交织之下，岳清澄手中脚下一滑，踉跄着没站稳跌落下去。
幸而崖壁上的横生树木起了缓冲作用，她跌落在一根粗壮的树干上，浑身被磕得生疼，手掌磨破了皮，鲜血渗出，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勉强坐直身子，她目光呆滞地望着上方的悬崖，脑海中全是妹妹被抓走的情景。
那一声凄厉的呼喊似乎还在耳边回响，压得她喘不过气。
泪水悄然滑落，她抹了一把脸，紧咬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只是胸腔起伏得厉害。
恐惧、悔恨、不甘种种情绪交织，让她整个人都陷入了彻底的慌乱之中。
过了很久很久，她自己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怪人没有来寻她，却是父亲岳振霆在上面拽着绳索，大哥岳霄云从悬崖上爬下来抱她上去。
回到京都府宅，清澄郡主就时不时的发烧，尤其是在问她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她总是回答:“有怪物，黑黑的树怪，伸着长长的手…”
所有人都以为这孩子被吓的疯傻了，问不出其它，也不再询问。
回到代州后，岳振霆把她安置在佛塔内，只留了些仆从和识字先生照顾，不许外人接近，塔内有很多的书籍，北郡王妃不在了，父亲和哥哥们都公事繁忙，也无人顾及她，每日岳清澄只能翻翻晦涩的书，吃吃睡睡；
自那事后，佛手岭被人们唤作了蟒牙岭，那半握的佛掌更似巨蟒张开的大口，吞噬了郡王妃和岳阑珊的所有消息。
每当夜深人静，岳清澄都会梦见那个夜晚——岭地林中杀声震天，母亲黄氏挥剑厮杀，最后消失在一片血光中，而妹妹岳阑珊被怪物拖走的景象，更是令她心头剧痛。
那些如枯木般扭曲的怪物，还有它们狰狞而诡异的面孔，早已深深刻印在她的记忆中，成了挥之不去的梦魇。
这样的痛楚陪伴着岳清澄，在佛塔的孤寂中，百无聊赖地度过了整整两年。
直到那天的清晨，一声轻轻的“吱呀”打破了塔内的沉寂，厚重的木门被推开，一个穿着素雅青衣的小姑娘迈了进来。
她头上梳着两个俏皮的发揪，灵动的眼眸好奇地四处打量着这幽暗的内室，阳光自门外洒落，将她那清秀稚嫩的脸庞映得越发明亮。
小姑娘身后，还跟着岳郡王和一位鹤发童颜，神态温和的老人——璇玑阁药师叶灵筠。
璇玑阁宛如藏于市井与山水间的一把利剑，锋刃隐在鞘中，寒光偶现，平日里，璇玑阁女子散于街头巷尾，扮作卖花女、茶娘、绣工，看似柔弱，实则耳聪目明，将市井流言、匪寇信息尽收耳中，借暗语、密信，如蛛网传丝般汇总至阁中。
叶灵筠初见郡主，先是凝神静气为其诊脉，又细细审视郡主面色、舌苔，一番勘查后，心中便有了定论。
他判定郡主是当日受惊太过，致使体内寒邪入体，又兼心结郁积，气血不畅、经脉阻滞才落下这时不时高烧的病根。
自那日起，叶灵筠便带着他的孙女青菀住进了北郡王府。
每日破晓时分，他们会提着药篮走进山林，搜寻带着清晨灵气的草药，又挑选经霜桑叶和玉泉清水，精心熬制成药。
他亲手将苦涩却温暖的药汤喂给岳清澄，药香氤氲间，那寒气似乎也随之渐渐散去。。
不仅如此，他还以温润的言语，耐心询问郡主过往点滴，循循善诱，解开郡主心中郁结，平复其内心惶恐。
每当夜晚降临，他点燃香药，以控梦之法引导她的梦境，那些潜伏在梦中的怪物不再是噩梦的主宰，而成了她的猎物。
梦境中，岳清澄十分骁勇，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对着那些怪物大杀特杀。
叶青菀则成了岳清澄的日常陪伴者。小姑娘年纪虽小，却灵动聪慧。
她常常取出塔楼中保存的典籍，绘声绘色地为郡主讲述山河逸事、江湖趣闻。
每当岳清澄被逗得破涕为笑时，青菀也会抿嘴轻笑，眼神清亮如水。
经过大半年的调理，岳清澄的病症渐渐消失，面色也一日好过一日。
她眼中的惊惧被平静取代，提到那些“黑黑树怪”时，语气里甚至透着几分轻松与不屑，就如同谈论一场已成过往的噩梦。
然而，叶灵筠终究无法久留，因阁中要事他不得不离开北郡王府。
临别时，岳振霆带着满脸的不舍，言辞恳切地欲以厚礼相赠，并竭力挽留他留下。
叶灵筠淡然一笑，摇头推辞道：“研习岐黄之术，只为救人性命，把医道践行好便足矣，这些身外之物就免了吧。我也不想走，实在是有要务在身。”说着，他拉过身旁的青菀，轻声叮嘱，“不过，我孙女会留在此处，还望郡王日后照拂她一二。”
岳振霆闻言，转头看向恬静站立的小姑娘，青菀聪慧伶俐，眼神澄澈无瑕。
他连忙点头应允：“先生放心，您对郡主有救命之恩，您的孙女在这儿便是自家人。我一定护她周全，不让她受半分委屈。”
叶灵筠从怀中取出一本略显陈旧的医书，递给岳振霆：“此书是我多年心得所集，书中记载了些疑难杂症的诊治之法。留给青菀，既可助她钻研医道，也能为郡主的身子添些倚仗。”
岳振霆双手郑重接过，语气坚定：“先生放心，我定不负您的嘱托。”
叶灵筠看向青菀，语气柔和却不失威严：“菀儿，爷爷走后，你要守规矩、懂礼数，帮郡主调理身子，不可懈怠。”
青菀眼眶微红，强忍着泪意，重重点头：“爷爷，我会听话的，您早些回来！”
叶灵筠目光温和地看了她最后一眼，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离去。
青菀望着爷爷渐渐远去的背影，泛红的眼中泪水终是夺眶而出。
岳振霆轻拍她的肩膀安慰道：“好孩子，别难过，往后这儿就是你的家，有啥难处尽管言语。”
自此，青菀留在了北郡王府，晨昏定省，随侍郡主左右。
闲暇时，她潜心研读医书，并以叶灵筠教导的方法为府中众人调配养生药膳，备受赞誉，而与郡主的关系，也愈发亲密如姐妹。
时光荏苒，一年，两年，三年……岳清澄与青菀始终盼着叶灵筠的归来，可是爷爷没了音信。
岳清澄有了去京都寻找叶灵筠的想法，可是青菀只记得璇玑阁在一个破旧的巷子，却全然不知该如何前往。
岳振霆带着儿郎们出门戍边已经三五日了，趁此机会，岳清澄在马场寻了两匹小马驹，与青菀偷偷策马溜了出去。
她们明白，若再迟两日，将军归来，想出府就难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