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绝望,就是明明仇人就在眼前,你却没有能力杀死他。
包三娘手提着两柄菜刀,血红的眼睛中只有那颗白发苍苍的头颅,那是她杀夫仇人的头颅,那是白震山的头颅。
这一次,白震山也一眼便认出了她。
云来客栈一战才过去数月,他不可能忘了她,深埋十年的杀夫之仇,与自己深藏十年的戮子之恨,又有什么分别?
“老贼,拿命来!”
包三娘并无多话,咬牙切齿的挤出这五个字来,便提刀上前,两柄菜刀一起挥舞,直取白震山的咽喉,看架势,誓要将白震山的头颅砍下来,祭奠自己的夫君。
项人尔不明就里,见这疯女人提着两把菜刀冲向白震山,深知来者不善,便欲拔刀阻止,却被追上来的楚逍远用铁笔架住。
洛人豪亦欲上前,却见风万千大手一挥,拦在正前,道:“三娘是我风万千的好妹子,她要报仇,谁也不准阻拦。”
“报仇?什么仇?找谁报?白震山吗?”
就在众人一头雾水之际,包三娘已经冲到白震山身前,身子腾起,用尽全身力气砍向白震山的脖颈。
论武功,白震山根本不把这个女人放在眼里。
只见他擎起双臂,双手捏成虎形,猛地扣住包三娘的两只手腕,用力一甩,便将三娘摔在地上。
三娘全力的一击却被白震山借势摔出,着实摔得不轻,虽未受内伤,可半袒的胳膊和露出的小腿上还是多了不少的淤青和擦伤。
可三娘顾不得这些,抬起头,血红的眼睛仍是死死盯着白震山,见他并未乘胜追击,而只是立在原地,便用菜刀撑起身体,再一次冲了过去。
看这架势,分明是要拼命。
“三娘,可否听老夫一言。”几月之间,白震山经历种种,早已不是当初凶狠决绝的复仇之姿。
此刻的他,并无战心,有意化解这段恩怨。
“听你妈的。”包三娘脾气暴躁,看样子,不杀了白震山,是绝对不肯善罢甘休的。
包三娘如同疯了一般地挥舞着手中的菜刀,在白震山身前形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刀网,并逐渐向白震山逼近。
白震山却并没有后退半步,运起硬气功,用双臂去硬抗包三娘的菜刀,不想这两柄平日里削肉剁骨的菜刀砍到白震山的手臂上,却似碰到了两根铁棍,莫说伤痕,就连一个白印也没有留下。
须臾之间,白震山便挡下数十道攻击,可三娘的刀势有重无轻,有增无减,照着这种打法,怕是非得把自己累脱了力,也未必就肯善罢甘休。
白震山眼见此种情形,只好又一次擒住包三娘的手臂。
不过这一次,他没有将三娘丢出去,而是使了个擒拿的手段,将三娘死死摁住,使之动弹不得。
包三娘双手被擒,仍然挣扎不休,奈何力气不够,再怎么挣扎,也挣不脱白震山那双虎爪。
于是她转头看向楚逍远,大喊道:“小远,如何眼睁睁看我受人欺侮,还不快来帮忙?”
喊完话,包三娘却见楚逍远一会儿看看自己,一会儿又看看风万千,似乎在等待风万千的授意。
三娘见状,又对风万千喊道:“老疯子,屠戮咱饭庄的凶手就是这个老贼,今日他敢来这归云山庄,不把他千刀万剐,如何能放他出去?”
风万千无动于衷,只是默默的观察着陈忘的动静。
他想知道,陈忘究竟会如何处置这些恩怨。
包三娘绝望了,大骂道:“匹夫,老贼,老不死的,白头贼子,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们俩只有一个能走出这归云山庄。”
她用尽全身力气拼命挣扎,似乎在逼迫白震山杀了自己。当然,如果白震山真的敢这么做,风万千定然不会轻饶他。
白震山死死地摁住三娘,道:“你的丈夫是条响当当的汉子,为了给你留条活路,承受了我整整一十三拳。他是老夫见过的最有种的男人,一个真正的男人。”
包三娘听白震山提起自己的丈夫,悲上心头,怒冲脑海,一边用力挣扎,一边流着眼泪大骂道:“老贼,你不配提起他!”
白震山见三娘挣扎的厉害,好几次就要脱离自己的控制,只是提膝一顶,便将三娘重新控制住,再也不能动弹分毫。
三娘痛恨自己的弱小。
自云来客栈,到归云山庄,明明仇人就在眼前,偏偏就不能为自己的丈夫报仇雪恨。
她痛苦万分,难过非常,她恨,不止恨她的仇人,也恨她自己。
白震山见三娘不再挣扎,只是怒视着自己,眼中不断流出泪水,便又一次开口道:“十年前,老夫经历丧子之痛,种种迹象表明,我子云歌死于云巧剑下。当时,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杀了项云,为我子云歌报仇雪恨,当时的心境,大概就如同你现在一般吧!只可惜当时项云下落不明,我一腔怒火无从发泄,只想着既然跑了罪魁祸首,我便灭了他的盟主堂,杀了他的兄弟,逼他现身。只是没想到愤怒中的一个念头,会衍生出如此多的仇恨。”
“唉!”白震山叹了一口气,接着道:“同你一样,为了报仇,我追寻了整整十年。仇恨蒙蔽了我的双眼,以至于完全忽视了十年前那场祸事背后的诸多不合理之处,完全忽视了十年间的风云巨变。就连老夫苦心经营的白虎堂,在这十年间都发生了超乎寻常的变化,险些酿成让老夫后悔一生也难以挽回的局面。自云来客栈至归云山庄,一路走来,老夫看到许多,清醒许多,便越觉得自己被仇恨蒙蔽双眼,成为幕后黑手的一颗棋子。如今的我,只想找到真相,揪出真凶,便死也瞑目了。”
“这与我有什么关系?”三娘动弹不得,噙满泪水的眼珠布满了血丝,狠狠地瞪着白震山。
只这一句话,却似乎突然让白震山泄了气,竟缓缓放开三娘,后退了两步,苦笑道:“呵呵呵呵,对啊,这与你有什么关系?说到底,不管真相如何,你的丈夫确确实实是毙于老夫的虎爪之下。云巧剑可以被骗走,老夫的这双手难道还能被骗走不成?罢了罢了,冤冤相报何时了。我与你们盟主堂的这十年恩怨纠葛,就从老夫这里了结了吧!”
说罢,白震山竟将双手背在身后,立在堂前,似乎不会再反抗。
包三娘刚被松开的时候,还怔了一怔,不知这老匹夫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此刻见他似乎完全放弃反抗,不管三七二十一,卯足了力气,提刀便砍了过去。
“爷爷。”
心地善良的芍药岂能让白震山就这样死在自己面前,也不顾自己会不会武功,当即便要冲过去。
可一步没踏出去,手腕就被一只大手死死抓住,随即,大手的主人从她身边飞身闪过,横在包三娘与白震山之间。
三娘这一刀,积压了十年的刻骨仇恨,自然是用足了全身的力气。
横在她与白震山之间的那人身法极快,待她看清来人是谁,收刀已经是来不及了,眼看那菜刀的刀锋就要砍到那人的胸膛。
情急之下,三娘竟然用出壮士断腕的法子阻止刀势,丝毫不顾自己可能被伤到。
她的手指将刀背用力向下一压,刀锋调转,便将刀把对准来人,如此一来,即使收刀不及时,也不会对他造成太大的伤害。
可是,菜刀的刀锋在旋转之下,定会砍向三娘的手腕,如此力道,若不加制止,立刻便会筋骨尽断,这只手怕要保不住了。
“想用自己的死来换他吗?”
心念电闪之间,风万千不知何时从袖中抖落一枚铜钱,双指一弹,铜钱应声弹出,“当啷”一声打在菜刀刀身之上。
铜钱力道不小,硬是将疾速旋转的刀身打偏了几寸,终于堪堪避过三娘的手腕。
见三娘的手已经保住,风万千叹了一口气,对扑至二人之间挡刀的陈忘道:“以你之能,明明一句话便能拦下,何必做到如此地步呢!”
包三娘看着眼前这人,却再也激不起半点怒火,只是将手臂无力地垂下,连卧在手中的菜刀都松开了,任凭其掉落在地上,发出一阵撞击之声。
“为什么?”三娘大喊,似在质问。
“冤冤相报,无休无止。既然一切因我而起,便由我而终吧!”包三娘面前的,正是化名陈忘的项云。
“不,不,不,”三娘连连摇头:“不是你,他们说的再真,拿的出再多的证据,我也不相信是你。你是被诬陷的,对吗?你不承认也没关系,我知道你是个怎样的人。十年了,我一直都相信你,从来都没有怀疑过。”
“三娘……”陈忘话到喉头,竟生生的哽住了。
三娘的话如一根根尖刺不断穿刺着自己的心脏。
他愧对曾经的兄弟们!
这也正是他拒绝风万千召集盟主堂旧部抗衡江湖的原因:不能让这些肝胆相照十不存一的弟兄们再受损失了。
债,他来还;仇,他来报;真相,也由他自己来找。
三娘却看向他,口中说:“可是,我这么的相信你,你为什么要阻止我报仇?鲍大楚向来好吃爱做,武功却不如大家高强,可你们不是一直都照顾他,把他当好兄弟的吗?你可知,杀害他的人,如今就站在你的身后。”
陈忘流落塞北之时,虽失魂落魄,不再问江湖之事,可一路见闻,对弟兄的愧疚之情日渐加深。
此刻听三娘亲口质问,心中纵有万千说辞,也是半句也吐露不出了。
是啊,为夫报仇,又有什么错?
他既说服不了自己,自然也无法去说服别人。
三娘见陈忘不说话,便去看风万千,仿佛乞求这位风庄主能为自己出头。
可惜风万千一心想要观察项云的反应,逼迫他做出决定,只是在一旁静静观看。
如此情形,竟让三娘一时间万念俱灰,颓然跌倒在地上,口中喃喃道:“为什么不让我死在那场大火之中?为什么不让我陪他走?”
陈忘听到三娘向下坐,急忙伸手去扶,不想三娘竟一头扎进陈忘的怀里,哇哇大哭起来。
陈忘抱紧三娘,尽力去安抚她,心中却更感悲恸:想当年,她也曾是个春光明媚的玲珑少女,如今竟被生生逼成了这番模样。
众人见此情形,竟都立在当场,呆呆看着,正不知如何收场,却见白震山自陈忘身后走了出来,面对三娘的方向,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这一跪,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大感吃惊!
白震山武功高强,身份尊贵,性格偏执,让他屈膝简直比杀了他更要难上百万倍。
就连三娘,都不禁停止了哭泣,呆呆看着这个让她恨之入骨的杀夫仇人,不知所措了。
“三娘,”白震山看着对方,雄浑的声音响起:“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我十年寻仇,你亦十年寻仇,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不管承不承认,在场最能理解你的心情的,应该是我才对!只是老夫尚有一事未了,如此轻易死去,也未免太便宜了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三娘,老夫答应你,若有朝一日查明真相,揪出幕后之人,老夫定当来你面前,引颈就戮,绝无二话。到时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若有二心,天地共戮。”
三娘用不可置信的眼睛看着眼前的这个人,她绝难想象这样的人会对任何人下跪,可他却真真实实地跪在自己面前。
没有了那一身杀伐戾气的白震山,此刻更像是一个白发苍苍的孤独老者。
可是,三娘的恨火却难以轻易熄灭,她扫视了一眼周围的人,知道他们希望她就此原谅白震山,可是,他们这些未曾失去挚爱的人,怎会理解她?
“白发老贼,你以为说两句话,便能骗得了我吗?风万千,你若是敢放走老匹夫,三娘便与你们恩断义绝。”
三娘赌对了,风万千确实是个生意人,但却从不对自己的兄弟计算利害得失,此次若非要观察陈忘的反应,他早就动手了。
屋子里顿时多了几分杀伐之气,洛人豪和项人尔两人的刀都出了半鞘,以备不虞之变。
面对此种情形,就连陈忘也变得有些不知所措了。可是他哪怕只是犹豫片刻,双方都可能已经分出高低。
心念电闪之间,刚想开口,却听到一阵无比凌厉刀风直扑白震山的方向。
“是谁?”陈忘心中暗道,紧接着便听到白震山的声音,才使他放下心来。
“三娘,”白震山右手拿着地上捡来的菜刀,左手拿着自己的一缕白发,递了过来:“今日割发代首,并立重誓,查明真相之日,便是我二人了结恩怨之时。老夫并非惜命之人,可惜被人当了十年的棋子,不揪出执棋之人,心有不甘。况且我今日若横死归云山庄,白虎堂弟子不知缘由,难保不会再起刀兵,平添恩怨。”
三娘看着白震山递来的白发,愣在当场,不知该不该接。
风万千终于开口了,只道:“三娘,白老爷子做到这份上,已经不易了。我答应你,若查明真相之后他不来见你赎罪,我们全部弟兄,定要为你讨回公道。”
陈忘终于反应过来,伸手接过白震山手中白发,递给三娘:“三娘,身体发肤,不可毁伤,他已经将命交到你手中,十年都等了,何在一时?”
三娘犹豫片刻,才终于从陈忘手中接过了那缕白发。
见情况尴尬,风万千又开口道:“三娘,你匆忙上山,是不是山下形势有了变化?你随我来,找个地方,你把知道的情报说给我听。”
陈忘也站起身来,一把拉住白震山,道:“老爷子,请随我来,我也有一些事情要问你。”
焱楼之中,众人稍稍平复心情,带着一肚子的疑问,却看到当事人都各自离开,也只得渐渐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