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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阳。
夜色如墨,压在这片尸焰弥漫的大地之上,沉得令人透不过气。
它曾是李唐龙兴之地,“控带山河,踞天下之肩背”、“襟四塞之要冲,控五原之都邑”皆是说它。
唐宋以来号称北地重镇、兵家必争,山河拱卫,四塞通达,是中原通往西北的咽喉要地。
百年前,这里庙堂争鸣,商贾云集,文脉炽盛,一度被誉为“北地第一府”。
晋祠碧水、汾河柳烟、十里书肆、百坊灯市......旧时风流仿佛犹在眼前。
可如今,市肆塌、庙宇破、街巷枯空,风里不再有书声与箫韵,只有病骨交错的呻吟和火葬尸坑的焦臭。
这座曾经的北地明珠,如今却化作尘土之都,炼狱之门。
......
晋阳南郊,第三尸坑。
浓烟滚滚,尸火熊熊。
高楼之上,谢禛立于角楼檐下,一袭月白云纹袍服,黑氅翻卷如夜幕一角被风掀起。
腰带金钑暗纹隐入厚重的外袍中,墨发系缚,却仍有几缕随风拂动,在檐下檀木屏障的阴影中摇曳。
她的眼底隐着一层淡淡的青灰——
不是因忧惧,而是疲。
连日不眠,调兵封城、清理疫尸、清洗地方旧系,每一桩皆要细思明察,半点不容错漏。她原本生得温润雅致,气韵端方,可此刻眉眼间,疲态像积雪压枝,沉默而固执。
她没有点灯,亦无随从喧哗,只身一人,立于高台,俯瞰整座疫城的黑火。
下方尸坑之中,焦臭与腐气缠绕翻滚,宛若地狱开口,一具具尸首被疫医戴着厚布面罩推进火堆,皮肤炸裂、脓液迸溅,火光跳跃时人骨噼啪作响,如万鬼齐哭。
谢禛未曾皱眉,亦未遮鼻。
她一动不动,像是与这城中万骨同化,冷得近乎无情,却又稳得无懈可击。
身后,副将脚步趋近,低声禀道:“启禀大人,马队自大同回援,第二批防疫药材已至西门驿站。另,有一道来自金陵的信——”
他顿了顿,捧出信笺,“为谢府信使所持,封口完好,印鉴属实。”
谢禛没有回头,似乎对“金陵”二字并无特别反应,只将右手从袖中缓缓伸出。
副将将信递上:“二小姐亲笔所书。”
谢禛终于转身,目光落在那信封上。
一瞬沉默。
风从她身侧掠过,将袖角高高扬起。
她手指微一用力,将信封拆开,捻出那张薄纸——
是曹家所制的“明绫纸”,纸色如雪,薄可映影,抖动间泛起细微的绢光。
整张纸轻薄柔韧,却毫不洇墨,纤维以云蚕丝绞入,历七道手工锤浆,再经细筛定形、风火并制,乃金陵织造曹氏为宫中御用而秘制的绫面贡纸,一年仅制数百张。
纸上墨迹尚新,笔力洒落潇洒,跃然纸上,分明是谢灵伊那副张扬不羁的字迹。
谢禛指腹轻抚纸面,感觉到那一层独有的微涩——
那是云丝与水绫交织出的脉络,唯江宁织造曹家能成此工。
纸贵,墨香,更显来信者的轻狂任性。
信未读,纸已显气派。
她眉微挑,眼中情绪晦暗不明。
连写信,也要挑最贵的纸。
谢灵伊,金陵谢府唯一的一位“二小姐”,又或是说整个金陵无人不知的“二小姐”。
她教过谢灵伊一段时日——那孩子太跳脱、不守章法,不通经史、不守仪度,整日与市井轻浮之辈厮混,文人骚客、茶坊戏子,哪个都能与她勾肩搭背谈三两句风月。
她一度以为,这样的孩子不过也就如此了。
可今夜,她却在信纸中读到了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奇思妙想,博识超群。”
——“曹观澜亦极钦她,联袂造机,极为默契。”
——“你也该看看。”
谢禛目光略一凝,在“宁时”二字上停了一下。
她并非真的在意这个“宁时”是谁——她在意的是,向来有些畏惧她、对商贾、百工之事漠不关心的谢灵伊,竟然认真写信,提到了此般种种关于自己新营的香铺、之类的的话。
堂妹对这个叫“宁时”的是句句溢美,字字轻浮,仿佛是在闲说坊间趣事。
谢禛面无表情,捻着信角将整封信一字一句看完。
直到最后一句:
“你自己多留心些,别再亲触病源——你可是我谢家独一份的谢禛,朝堂上那帮盯着你的人,巴不得你出点事呢。”
笔锋比前头更乱些,像是写到此处才记起正事来。
末尾一字落下有轻顿之笔,像是她犹豫片刻,才落下这一句关怀。
谢禛眼睫微颤,拇指轻抚字迹。
她本不信谢灵伊忽来其心,竟会写信关怀自己。
若非纸张、印鉴、信使三重验证俱全,她几乎要怀疑有人伪造此信——谢灵伊这般人物,素来游手好闲、纸醉金迷,怎会写出这样一封家信?
风停了。
谢禛将那封信折好,重新收入袖中,低头看了一眼火光映红的尸坑,声音平稳:
“她倒是转性了。”
声音冷静,听不出喜怒。
副将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