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社广播站的喇叭里,县里的干部还在用洪亮的声音念着今年的丰收喜报,说全县粮食产量超额完成计划,先进生产队要戴大红花。
可私下里,外地的消息却像阴冷的北风,一阵一阵地往耳朵里钻。
先是听说邻省闹了饥荒,有人逃荒路过县城,饿得皮包骨头,蹲在供销社门口讨口吃的,被民兵撵走了。
接着又传来消息,说南边几个县饿死了人,公社食堂早就断粮了,社员们只能挖野菜、剥树皮,甚至有人偷偷吃观音土,肚子胀得像鼓,最后活活憋死。
起初,这些消息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的,隔着山,隔着水,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林川蹲在公社大院门口抽烟,听着几个去外县探亲回来的社员低声议论。
“我舅家那边,整个生产队都饿得走不动路了,小孩哭都没力气哭……”
“听说有的地方,连榆树皮都扒光了……”
“明明是个丰收年……”
众人沉默了一会儿,有人啐了一口:“幸亏咱们这儿没摊上这事儿。”
确实,三道沟人民公社的十几个生产队还算安稳。
那场由上官屯发起的种植红薯挑战,最后由廖长春拍板,全公社生产队参与,最终,排名第一的赵家台生产队收获了十八万斤红薯,最差的生产队也有五万斤的收成。
这让三道沟公社在全县出了大风头,廖长春更是被县里点名表扬,说他有“开拓精神”,是“敢想敢干的基层干部”。
前些日子廖长春整天意气风发,可这几天下来,眉头却越皱越紧。
林川眯着眼,看着廖长春的自行车从土路上歪歪扭扭地骑过来。
这自行车还是解放前的老物件,车把上的镀层都磨花了,在冬日的阳光下泛着黯淡的光。
“廖书记!”林川站起身来,喊了一嗓子。
廖长春刹住车,棉帽下的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左右张望后,他一把拽住林川的胳膊,力道大得惊人:“走,后院说话。”
柴火垛的阴影里,廖长春的手在发抖。
他从褪色的帆布公文包里摸出个信封,信封角上还沾着煤灰。
“山东来的……”他喉结滚动,“我二姑的信……”
信纸皱得像晒干的菜叶,上面的字迹歪斜扭曲,像是用炭条写的。
林川的目光死死钉在“没吃的了”四个字上,指间的信纸突然变得滚烫。
“济宁专区十七个县市,有九个已经开始闹粮荒了……”
廖长春摇摇头,“林川啊,我这个公社干部,有些事也看不明白了……”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去年这个时候,我还在上官屯,公社成立后,我拍着胸脯跟上级保证完成征购任务。现在想想,那些数字……都是拿算盘珠子硬拨上去的。”
远处传来孩子们追逐打闹的笑声,廖长春的眼神却愈发黯淡。
他慢慢蹲下身,抓起一把雪在手里揉搓,雪粒发出细碎的声响。
“当人民公社的书记……难啊。”雪水从他指缝间滴落,“上面要粮,下面要活。交多了,社员饿肚子;交少了,就是破坏统购统销。”他突然苦笑一声,“咱们公社今年还好,隔壁公社就因为好几个生产队长少报了数字,到现在还在劳改队挑大粪。”
林川注意到廖长春的手在微微发抖,那应该不是因为寒冷。
“可这次好像真不一样。”廖长春突然站起身,拍了拍棉裤上的雪,“我二姑那边是真饿死了人……”他的声音哽了一下,“信上说,她邻居家的孩子……才三岁……”
“书记……”
林川不知道该怎么安抚廖长春的情绪。
记忆中,这应该是他第一次见到廖长春这么手足无措的样子。
“县里来电话……”廖长春叹了口气。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炸雷般在林川耳边轰鸣。
“要调各生产队增收的红薯……百分之七十……”
“书记,这不行!”
林川一把抓住廖长春的胳膊,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他能感觉到棉袄下书记的手臂肌肉瞬间绷紧,像根拉满的弓弦。
“要是没了这些红薯,明年……”
话到嘴边,林川突然哽住。
远处的粮仓顶上,一面褪色的红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明年怎么了?”
廖长春狐疑地看着他,呼出的白气在两人之间凝结成霜。
林川内心翻滚着。
他眼前闪过那些尚未发生的画面:龟裂的田地、枯黄的禾苗、浮肿的饥民……
喉结剧烈滚动了几下,差点脱口而出:
明年全国范围大旱灾,很多地方粮食产量大幅下降,甚至绝收……
可是,该说什么才能阻止廖长春?
林川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
廖长春盯着他的眼睛,目光越来越困惑。
日光落在书记脸上,那些沟壑般的皱纹里盛满了疑虑。
“林川,你有话瞒着我?”廖长春声音很轻。
林川的呼吸急促起来,胸口剧烈起伏。
他点了点头,棉袄领子摩擦着发红的脖颈:“是,书记。”
“什么话?”廖长春突然逼近一步,带着旱烟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不能说。”林川别过脸去,“但一定不能调粮,不能调这么多?”
“为什么?”廖长春一把扳过他的肩膀,力道大得惊人,“林川,以我对你的了解,你不是这样的人。我以为你会全力支持调粮……”
“这次不一样!”林川突然提高音量。
“有什么不一样?”
廖长春步步紧逼,棉鞋踩在地上发出声响。
他掰着粗糙的手指计算:“各队增收的红薯,加上秋收的粮食,足够明年吃了,就算调走70%,等到明年秋收,也能缓过来……”
“万一遭灾呢?产量大幅降低呢?”林川的声音发颤。
“什么意思?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廖长春的眼神突然变得锐利,像是能穿透人心。
“书记——”
林川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余光瞥见公社院墙上“人定胜天”的标语。
“我对你一百个信任,林川。”廖长春继续追问,“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书记……”林川咬咬牙,下唇渗出一丝血痕,“按照我对气候的分析,明年会遭大灾!”
“你疯了!这话你敢乱说?”廖长春猛地后退一步,脸色变得煞白。
“你让我说的。”林川苦笑一声。
廖长春久久盯着他不说话,可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开口问道:
“你给我讲讲,遭什么灾?”
“书记,那我说出来,可是会挨枪子儿的……”
“你要是挨枪子儿了,我能逃的过去?”
廖长春突然笑了起来,“我再信你一次。”
他掏出烟袋,却怎么也点不着火,火柴一根接一根地被寒风吹灭。
“行,那我说了啊?”林川深吸一口气。
“有屁快放!”廖长春终于放弃点烟,把潮湿的烟丝狠狠摔在雪地上。
“今年的雪不太正常……”
林川开始杜撰起他的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