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潮庄园——
烟花落幕,回到庄园,在楚昭的卧室里——
又是一个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的夜晚。
谢云霁坐在距离楚昭,不到半臂远的椅子上,目光垂落在膝头,摊开着的书页上。
他声音磁性轻缓,像倾流在窗沿的月光。
“早上好,你感觉怎么样?”
“糟透了!蛤蟆先生说道,愤怒像是飓风的尾巴,从他见过獾之后,只剩一点火星,竟也持续到了现在。”
“说给我听听,苍鹭先生道。”
“于是蛤蟆先生就将獾因为想要得到董事会的位置,借口蛤蟆先生身体状态不好,劝蛤蟆先生应该为了学校,而主动辞职的事情,告诉了苍鹭。”
“这件事带给你什么感受呢?苍鹭问。”
“很糟糕。蛤蟆先生道:似乎我对自己对别人都没什么价值。我刚决心把辞职信寄给校区牧师,这样对大家都好。”
“……”
【pLom】——poor Little old me。
可怜弱小的我。
谢云霁从书中看到苍鹭医生用这个词汇,对蛤蟆先生进行了,稍微过火一点点的调侃。
这些日子来,谢云霁一直在自学心理方面的书籍。
现在看到这个词汇,谢云霁也瞬间明白了,苍鹭先生的意图。
人是一种很擅长自我欺骗的生物。
比起对他人诚实,也许对自己的内心诚实,反而才会是更难一些的事情。
所以蛤蟆先生明明不愿意听从獾的,从董事会辞职,却还是会说,我确实不够好,獾说的是对的。
为了学校好,为了其他人,我这样的人,应该从校董会辞职。
所以蛤蟆先生明明愤怒,最终采取的行为,却是顺从了让他生气愤怒的人。
———*
谢云霁稍稍抬眸,目光在楚昭平静的面容上,停留了极短的一瞬。
短暂到就像是刚刚在枝头歇脚,转眼又因为树下传来的人声,而振翅飞高的鸟雀。
维特根斯坦的哲学语录中,曾记录过这样一句话——
【当你说“不”的时候,要像一堵墙,而不能像一扇门。】
谢云霁始终觉得,人与人之间,无论情感如何——
彼此间的试探,是从不会止息的。
底线一成不变,固然会显得死板。
但如果毫无界限,或者是明明有界限,却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一退再退——
那之后会产生的后果,一定是远超死板僵化,这点危害的。
毕竟,不能要求所有人,都懂得适可而止的道理。
人如果都有自知之明,那就不会有“自知之明”这个词汇了。
温柔但没有锋芒,就只会沦落到,被人随意利用欺侮的地步。
这并不是谢云霁因为个别案例,就产生出的消极想法。
而是谢云霁基于人性根本容不得考验,由此而得出的普适性结论。
……
放低自己,示弱于人,底线宽泛,一退再退。
书中的蛤蟆先生是这样。
那书外的,就在他面前的楚昭呢?
谢云霁当然清楚,楚昭因为日复一日,逐渐加深的抑郁状态——
她能够在消沉低落的情绪中,始终维持住一个继续生活,甚至还保存着一丝,对有可能发生的,新生的希望。
这一点就已经极为不易了。
但不主动放弃生命,也并不代表楚昭就没有轻生的意向,更不代表楚昭就重视,或者说珍惜自己的生命。
在自我厌弃这一块,楚昭内心真实压抑着的情绪,远比蛤蟆先生外露出来的,要强烈得多。
只不过,还是像之前说的那样——
人是最擅长欺骗的动物。
无论对自己,还是对旁人,楚昭都隐瞒得很好。
所以问题也就出在这里。
悲剧也从这里产生。
必须承认,过往二十年所遭受到的一切不幸,其中也一定会有楚昭个人的原因。
而这些,暂时就用苦难来形容的东西,它们在楚昭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现在,就在谢云霁眼前的——
这个在他记忆里,开朗阳光,温暖明媚的女孩,现在只是一个自尊心匮乏到了极点的家伙。
她的人格被重塑,思想被扭曲,是一个采信了,打压她至今的糟糕家伙们的世界观,从本心里就认为——
自己会带来不幸,自己不配拥有幸福,自己就是如此差劲,将他人硬塞过来的悲情剧本,刻入自身血肉的可怜虫。
如果不是春姨的死亡,如果不是乌岸山上的灾难……
如果不是持续到现在,身体对自身防御机制的精神保护,让楚昭到现在,都停留在一个,失去大多数记忆的状态。
那么他还能不能,再一次见到眼前这个人,这些全都是未知数了。
……
谢云霁记得楚昭对自己,几乎是全心全意的信赖。
记得楚昭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让他心脏颤动的话语。
更记得就在不到两小时前,他们一起站在乳白色的沙滩上,站在深黑色的穹顶下——
身前是翻涌不休的深蓝色海浪,头顶是不知疲倦,争相绽放的焰火。
而他与她静静相拥,有某些瞬间,心灵甚至超过肉体的距离,紧紧相贴。
那样喧闹灿烈又美好的夜。
即便最后,谢云霁说出的那些半是拒绝,半是承诺的话,或许会给这个美丽的夜晚,蒙上一点遗憾的隐痛。
但谢云霁知道,楚昭已经明白他的心意。
也清楚,在最后,楚昭没有很难过。
她主动握住他的手,再一次抱住了他,就是最好的回应。
……*
但现在,情况是不同的。
在楚昭的生日,在这个于来临之前,当事人都不知晓,但谢云霁确实准备了许久,也期待了许久的日子——
他真的要像原计划中的一样,在今天晚上,就和楚昭商量,去在陈教授和谢唤言的帮助下,试着恢复记忆的事吗?
谢云霁难得有些犹豫。
不,该说是,从他重新遇到楚昭之后——
谢云霁有许多事情,都没办法像从前一样,不考虑其他的,只用理智和得失去衡量了。
如果要用谢唤言的话来形容的话——
他大概就是那种,从程序运转正常,不知疲倦的精密机器人,变成了生出自我意识,长出血肉,程序出错那种类人生物了吧。
听着有些不妙,像在骂自己。
但谢云霁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这大概是有些贴切的。
没办法,谢云霁的亲缘也同样单薄。
现在还能同他有点联系的,也就剩下谢唤言这个表弟……
还有谢唤言的母亲,和谢云霁还存在着一点,正常的亲人之间的相互关心。
所以,如果真要去全心全意地爱护一个人,像修复好一方裂纹遍布的脆弱瓷器一样,去修补好楚昭——
于谢云霁而言,这也是全然陌生的领域。
对楚昭现在的情况来说,救她远比爱她要难。
谢云霁当然不畏惧艰难,也并不惧怕等待……
但他会怕,楚昭的情况变得更糟糕。
也怕楚昭会因为他的期许,而去选择接受自己并不想接受的治疗。
他怕他自己,看不穿楚昭的真实想法。
怕她又一次委屈自己。
……
要担忧的事,就像泄闸的洪水。
谢云霁对于楚昭状况的忧虑,只要他一旦开始思考,好像就源源不尽,没有尽头。
如果继续犹豫下去,等到明天,上午,中午,下午,又是一天。
再到晚上——
他就真的能问出口吗?
这依旧是未知数。
谢云霁翻过一页,在读出之前,在看清内容的瞬间,他先怔愣下来。
“当我们越深入自我的概念,身体内部引发的阻抗,就会越深。”
“因为新生的观念,是在推翻旧有的观念,两者相悖造成的结果,就是我们心灵内部的平衡,率先被打破。”
“这种改变,当然是最有可能,引领你走向深层蜕变的过程。”
“但它注定痛苦。”
“想要变成自己想要成为的样子,就必须先要经历行为和态度的转变,需要付出艰辛的努力,也需要勇气和决心。”
“所以,蛤蟆,你现在应该已经懂了,为什么你会拒绝打开这扇学习之门,因为它通向一条艰苦之路。**”
谢云霁不知何时,已经不再看膝上摊开的书。
他的目光落在了楚昭的身上,视线也同对方相汇。
像两颗本来遥远的星星,在这一刻笨拙地相会。
楚昭握住谢云霁伸来的手,指尖交织,手心相触。
她听见谢云霁,轻缓又小心地询问:“那么昭昭,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愿意推开这扇学习之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