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潮湿的地牢里,沈妄言背靠着青苔斑驳的石壁蜷缩成团。
素纱寝衣已经撕裂的不成样子,发间金步摇早被扯断,碎玉散落一地。
她垂眸盯着石砖缝隙里蜿蜒的血迹——那是两个时辰前被拖进来时磕破的额角淌下的。
锈迹斑斑的铁门吱呀开启,温壁的玄色常服下摆扫过积水。
他抬手用袖口拂去石凳上的灰尘,这才悠然坐下,指节分明的手搭在膝头,像是在书房批阅奏折时的模样。
此时,温壁低哑却温柔的嗓音传来:“传国玉玺在何处?只要你点头,我立刻放你离开封国。”
沈妄言缓缓抬头,乱发间露出肿胀的眼尾。
三日前在勤政殿为她簪花时,这人还说要为她种满太液池的并蒂莲。
此刻,她身陷囹圄,送她进来的人也正是他。
沈妄言的喉咙因缺水而沙哑,“长孙戎……”
她叫出温壁原本的名字,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殷红的血迹溅在素纱衣襟上。
温壁起身蹲在她面前,指尖抚过她淤青的下巴,“我更喜欢你唤我温壁。”
他的手顺着下巴慢慢往上,拇指摩挲她干裂的唇瓣。
“三日前你亲口说,要与我共治山河。”
“如今不过是要一个传国玉玺,言儿不会不给吧?”
沈妄言突然咬住他探入唇间的手指,血腥气在舌尖炸开。
温壁闷哼一声却未抽手,任由她的牙齿深深陷入皮肉。
血珠顺着苍白的指节滚落,温壁轻笑出声:“你总这般倔强。”
他的另一只手将沈妄言散乱的鬓发别到耳后,眼神依旧温柔。
“还记得去年上元节么?你偷溜出宫被刺客刺伤,是我抱着你在雪地里狂奔三十里寻医。”
接着,他忽然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那时你说,这世上唯有我不会负你。”
“可如今你负了我!”
沈妄言瞪着通红的眼睛,记忆如潮水翻涌。
她想起暴雨夜他浑身湿透为她送来北狄降书,想起他在母后灵前跪求为她守孝三年,想起昨夜他褪下她寝衣时指尖的颤抖。
可就在两个时辰前,他反了。
整个皇宫里全是他的人,原来他布局已久。
他拿剑指着她的脖颈,说自己是前朝太子。
他要夺取政权,逼她交出传国玉玺。
父皇没有男嗣,她以公主的身份登基为帝。
温壁就是在那个时候与她相识的。
他心思缜密,曾为她挡下了无数风风雨雨。
渐渐的,他成为了只手遮天的权臣,也成为了她的枕边人。
她原以为,这个男人值得自己托付终身。
她信任他,依赖他,也爱着他。
可事到如今,一切都显得那么可笑。
“所以……所以你连床笫间的喘息都是假的?”
温壁闻言,终于抽回了渗血的手指,他抚摸着她的眉心,似要抚平那里的纹路。
“假作真时真亦假。”
温壁俯身贴近沈妄言的耳畔,“但此刻我想要你活着,却是真心。”
*
沈妄言没有再理会温壁。
她将身体蜷缩起来,重新回到角落。
地牢里湿气浓重,墙面爬满霉斑。
沈妄言身上的伤疼得她直冒冷汗。
但她牙关仍咬得死紧,传国玉玺的下落,她绝不说。
温壁身旁的谋士冯征凑上前,眼神阴狠:“殿下,这女人嘴太硬,留着迟早生事。得用最狠的刑,逼她吐出玉玺下落,再直接杀了以绝后患。”
他那声音像淬了毒,在昏暗的地牢里格外刺耳。
温壁皱着眉,心里烦躁得很,却还是耐着性子道:“知道了,冯大人不必操心,孤自有打算。”
他说完甩了甩袖子,脚步匆匆地离开。
他靴底踩过地上的积水,溅起浑浊的水花。
冯征闻言,也跟着小跑着追上去。
接下来的几天,温壁没有再过来。
日子一天天熬过去,沈妄言独自撑着。
温壁派人送药来,她看都不看,扬手就把药碗打翻在地。
现在他每一次“关心”,都让她反胃。
身上的伤口早烂了,红肿流脓,疼得她整夜睡不着。
可她清楚,就算疼死、病死在这地牢,也不能松口。
封国是父亲一辈子的心血,怎能便宜了温壁?
其实在这之前,她就觉察宫里要出事,于是想办法将玉玺提前送了出去,交给远方的堂兄沈钰。
她还记得,堂兄以前总劝她:“离温壁远点,这人靠不住。”
那时的她哪里肯信?只当堂兄多心。
现在呢?后悔像把刀,在心里来回割。
眼泪“啪”地砸在手上,沈妄言摸出藏在衣服里的药丸。
这是在知道温壁背叛以后,她偷偷留下的毒药。
进地牢时,身上东西全被搜走,偏这颗药丸不知怎么漏了下来。
她没犹豫,仰头把药吞了。
药的苦味在她口腔中炸开,却不如心里的苦更多。
没一会儿,她呼吸就变得急促起来,眼前也模糊成一片。
“死在这儿……也好……”
沈妄言迷迷糊糊地喃喃自语,慢慢闭上眼。
意识混沌间,她恍惚看见有个穿白衣服的人影靠近。
人影是个女子,透着陌生的气息。
那女子声音轻轻的:“沈妄言,你不该死在这儿,快醒醒。”
*
快醒醒,快醒醒……
沈妄言整个人陷入了迷糊中,却总是听见有个声音在叫她。
她感觉自己又有了一些力气,呼吸也顺畅了许多。
她努力睁了睁眼,发现自己还在暗牢中。
那个白衣女子不见了,一切都还如先前一样。
呵,想死却死不成,还得继续受着折磨。
沈妄言苦笑一声,歪在墙壁上发呆。
“吱呀”一声,门开了。
听脚步声,沈妄言可以确信,那个人又来了。
只见温壁的影子透过微弱的光投射到暗牢的墙上,他的面容忽明忽暗。
“言儿,这是最后的机会,你快说出传国玉玺的下落。”
“只要你一开口,我便放你走。”
“天涯海角,你想去哪都行,我会给你金银,还会给你地契,你的后半生会无忧无虑。”
沈妄言以为他会说什么有新意的话,谁知还是这两句。
她不屑的冷哼一声,转过头去不再理他。
“言儿!你真的打算沉默到底吗?现在我的人都在等,若是你再不说,他们便会逼我杀了你。”
温壁赤红着眼,声音听起来很是焦急。
“那就让他们杀了我。”
沈妄言转过头来与他对视,神情淡漠。
“我死了,一切就变的简单了。”
“你不是想做皇帝吗?你做啊?有没有传国玉玺又有何关系?”
“难道温大人会被一个小小的玉玺困住吗?”
沈妄言说话间,眼里流露出嘲讽的神色。
温壁受不了她这样的神情。
以前的她,总是温柔的,从未用这样的语气对他说过话。
“言儿,你为何就不肯告诉我……为什么?!”
温壁双手揽着她的胳膊,手指收紧,似要将她揉碎。
沈妄言依旧淡漠的看着他,如同看一块木头。
自从他拿剑指着她的那天开始,这个男人在她心中就已经死了。
此时她的眼里没有半分感情,甚至还觉得有些恶心。
温壁见状,只得颓丧的松开手,起身后退两步。
“言儿……”
他还欲再说些什么,却被突然闯进来的侍卫打断。
“殿下,大事不好了!”
温壁不悦的皱眉,冷声道:“何事?”
侍卫瞄了一眼旁边的沈妄言,有些不敢说。
“有什么话,就在这里禀报,不用忌讳。”
侍卫闻言,这才开口:“殿下,虎威将军率领二十万大军来犯,我们已经损失一座城池。”
虎威将军,正是沈钰。
这些年来,他一直驻守边关,兢兢业业,从未踏足皇城一步。
侍卫禀告完,有些担忧的看了一眼温壁。
二十万大军,不是个小数目。
再加上沈钰擅长用兵,驻守边关从未吃过败仗。
由他带头领兵,温壁恐怕会吃不消。
沈妄言听了这话,也不禁眸光微动。
她的堂兄来救她了……
想到这里,沈妄言的心中燃起了希望。
温壁此刻却不淡定了。
“差点忘了,还有个沈钰……”
他的神色变得阴冷起来,刚刚的颓丧仿佛只是他人的幻觉。
“集结所有人,全力对抗沈钰。”
“是。”
侍卫低头领命,正欲离去,却又被温壁叫住。
“等等。”
温壁忽然想到了什么,他将目光重新投向沈妄言,眼里精光闪烁。
“言儿,你果然聪明。”
“我终于知道传国玉玺在哪儿了!”
他哈哈大笑两声,用手捧着沈妄言的脸。
“你将它给了沈钰,对吗?”
温壁一瞬不瞬的盯着沈妄言,欣赏着她脸上骤然出现的一丝慌乱。
“言儿,我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到你将玉玺给了沈钰。”
“可你也没有料到,我会将玉玺的下落猜出来吧?”
温壁看起来心情大好,他弯起了眉眼和嘴角。
沈妄言却绷紧了神经,因为她知道温壁下一步会做什么。
果然,温壁快速点了她的穴,将她带出了暗牢。
“来人,备马,孤要去会会沈钰。”
他要带着沈妄言去阵前,要挟沈钰交出玉玺。
*
马蹄翻飞,温壁双手环过沈妄言的身躯,拉住缰绳。
犹记得从前,他们也曾这样骑着一匹马去踏青。
那时的沈妄言,还幻想着与他白头偕老。
此时的她作为人质,只觉得心中一片悲凉。
阵前,沈钰一身戎装。
他抬头眺望,终于看见了马背上的沈妄言,还有她背后的温壁。
“阿言……”
沈钰攥紧了拳头,看向温壁的眼神中,恨意如火焰般翻滚。
前阵子,沈妄言悄悄托人将玉玺交给他保管时,他便知道要变天了。
于是他在收到玉玺的次日,就马不停蹄的赶往皇城。
半路上,有人来报说沈妄言已经被温壁控制。
那时的他恨不得将温壁千刀万剐。
当初,在见到温壁的第一眼时,沈钰就觉得这个人不值得托付终身。
果不其然,他负了阿言。
“堂兄,孤知晓玉玺在你手中。”
“只要你交出玉玺,孤便将言儿放了。”
温壁朗声说道,一副闲话家常的模样。
沈钰却不如他这般神情自若。
他的眼神像刀子一般射向温壁,声音冷硬:“堂兄不是你叫的。”
“今日,你必须放了阿言。至于玉玺,你想也别想!”
温壁眯起了双目,揽着沈妄言的手不禁一收。
沈妄言吃痛,而后大声喊道:“哥,不用管我,快走!”
“阿言……”沈钰心中一痛。
沈妄言是他看着长大的,他如何能容忍她受这种苦楚。
可玉玺,他是万万不能交出的。
若是轻易给了温壁,恐怕阿言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
左右都行不通,沈钰只恨自己无用。
“将军,我们不如直接攻进去,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是啊,他们竟敢劫持女帝,简直胆大包天!”
“这群乱臣贼子,死不足惜!”
沈钰身边的将士们都群情激奋,恨不得立刻就杀入皇城。
沈钰摇头,“不可,现在还不能妄动。”
他不能无视阿言的安危。
若是贸然进攻,他怕温壁会对阿言不利。
就在两方僵持的时候,地下突然传来一阵巨大的轰鸣声。
一些将士们险些站不稳,有的甚至开始东倒西歪起来。
地面持续震动,连战马都有些狂躁不安。
“地……地震了!”
有人已经大叫出声,队伍越来越混乱。
“安静!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温壁大吼,他一边稳住自己的马匹,一边护住马背上的沈妄言。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为什么偏偏在这个关头地震。
温壁咬紧牙关,拔出刀砍死了身边一个乱跑的士兵。
他这一下勉强震慑住了将士们,但效果不大,因为地面震动的幅度更大了。
很多人已经失去了平衡,纷纷向地面倒去。
有的马已经惊了,在人群中乱窜。
沈钰这边也好不到哪里去。
不过此时趁乱,正是救走沈妄言的好机会。
他运起轻功,飞快来到温壁的跟前。
温壁仓促用刀一挡,却不敌沈钰的力道,硬生生被打下马来。
沈妄言身体虚弱,在马背上失去平衡,瞬间掉落到地上。
“言儿!”
“阿言!”
沈钰和温壁齐声大喊,都飞身去接。
谁知说时迟那时快,一个白影晃过,横空将沈妄言带离了此地。
沈妄言被白影带到一处空地,而她这时才看清了对方的外形。
对方是一个白衣女子,她容色清丽,身姿修长,浑身透着一种特殊的气质,不像普通人。
“姑娘,多谢你两次救我。”
沈妄言说的是两次,说明上次在暗牢,她也记住了对方。
司徒半梦轻提嘴角,“不客气。”
接着,她将目光投向刚刚的两人。
“温壁,哦不对,应该叫你长孙戎,我劝你放弃玉玺,接受现实。”
温壁没想到这时竟会杀出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
而且他常年习武,目测这个女人应该很厉害。
他咬了咬牙,冷声道:“你是什么人?你将言儿带走做什么?!”
司徒半梦一向对渣男没有好感。
她用冰冷的眼神回应了对方,接着说了一句:“我是谁不关你的事。”
温壁刚刚被打下马,此时身体还有些痛,他支撑着自己站起身,狠狠的瞪着司徒半梦。
任何阻挡他夺回皇位的人,都是他的敌人。
此时地面还在震动,完全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将士们皆是东倒西歪,根本没有精力去攻击对方。
温壁找不到人来为他冲锋陷阵,只得自己出马。
他拔出长剑,朝司徒半梦攻去。
司徒半梦眯了眯眼,只长袖一挥,温壁便直直的朝一边倒去。
他猛的栽到地上,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翻涌。
“你究竟是什么人……竟这般厉害!”
温壁猛的吐出一口血,咬牙切齿的说道。
他神情间很是不甘,将目光投向沈妄言。
“言儿……我还不想死,你忍心看着我死么……”
若放在以前,沈妄言自然是不忍心的。
可经历了这些,她早已看清了温壁的面目。
他是一个为了皇位不择手段的人。
沈妄言闭上眼,不去看他,没有说任何替他求情的话。
而后,她才缓缓开口:“长孙戎,前朝余孽,该杀。”
温壁闻言,整个人从头凉到脚。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沈钰便长刀一挥,朝他砍来。
“阿言让你死,你便必须死!”
温壁早已没了躲避的能力,只得硬扛了一刀。
鲜血从伤口处汩汩流出,染红了他身下的地面。
“为什么?我不过是夺回自己原本的东西,为何要如此对我……”
温壁捂着伤口,却捂不住那不断涌出的血液。
他话说的很吃力,可眼神中依旧透着浓浓的不甘。
司徒半梦冷眼看着他,“你想知道为什么?好,我告诉你。”
“王朝更迭,本是常态。可你却用卑劣的手段伤害了最爱你的那个人。”
“你这样的人,为了目的不择手段,不配做一国之君。”
“黎民百姓跟了你,只会生灵涂炭。”
说到这里,温壁身前的地面突然开了一个口子,发出了巨大的撕裂声响。
温壁挣扎着想要逃脱,可那个裂缝却跟着他,他逃到哪里,裂缝就跟到哪里。
最终,温壁还是落了进去。
刹那间,地面又重新合上,那丝裂缝也逐渐变得平整。
只剩温壁的一片衣摆夹在原地,好似在替他做最后的挣扎。
地震也在此刻平息了,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恍若一场幻觉。
“结束了?”
“地面不动了,结束了!”
将士们集体欢呼,都从刚刚的恐惧中恢复过来。
到处都弥漫着绝处逢生的喜悦。
司徒半梦将目光转向一边的沈妄言,“以后国家还是你的,希望你不忘本心,好好经营。”
沈妄言却摇头道:“不,我不适合做一国之君。”
她看向沈钰,然后轻轻走到他的身边。
“堂兄,以后皇位就交给你了。”
“阿言,那你呢?”沈钰惊讶的问道。
“我?我想四处游历,好好看看这个世界。”
沈妄言露出笑容,看起来就像当年待在闺中的她。
“这样也好。”
沈钰没有拒绝,她知道阿言不想做女帝。
她若想游山玩水,便随她去吧。
这个江山,由他来扛着。
今后的沈妄言,可随心随性,做她自己想做的事。
司徒半梦看着眼前的一幕,也满意的点点头。
这时,刚刚合上的缝隙中飘出一缕轻烟。
司徒半梦眼疾手快,立刻拿出锁魂瓶,将那缕轻烟收了进去。
“好了,你也随我去下一个地方吧。”
司徒半梦看着瓶子,轻轻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