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明若顺着剑尖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只瘦小的精怪正捂着胸口冲她怒目而视。它的身量大约只到她的腰，满头乱发如同枯草，双目遍布血丝，几乎看不到瞳孔。
这就是负山？
负山，人如其名，生来的使命就是背负起西方的巨山昆仑。在她的想象中，能背起大山的精怪总该是筋肉遒劲、身形魁伟的，没想到却是这番模样。
“臭丫头，你这是什么眼神！”负山啐了一口，显然对挨了一剑这件事怀恨在心，误以为傅明若看不起它。
小蟾看着它胸口汩汩的鲜血，颇为感同身受，肩头的剑伤又开始隐隐作痛。它连忙宽慰道：“负山姆姆，你别这么激动，老猿也在这里，今天不如就把当年的事掰扯清楚。你放心，我们冰海也不会忘记这血海深仇的。”
更多的话，它没敢说出口。在负山的幻境中，傅明若都能一剑挑了它，若还是这般不讲理，只怕是自讨苦吃。
负山看向小蟾，从它青涩的面庞上，不知回忆起了多少的故人风姿，眉头稍舒。
它冷哼一声：“有什么好说。总之，当年若不是它失约，我们未必会溃败如此。”话语一顿，它摸了摸自己形容枯槁的手，似乎勾起了这些年的痛苦回忆，眼神又凶戾起来。
“我要它死！”
话音刚落，它立刻扑向沉默立在一旁的巨猿，化掌为爪，抓向它的脖颈。谁料，巨猿却避也不避，只是缓缓闭上了眼，流下一行清泪。
“啧。”傅明若有些无奈，飞剑挡住了它的攻势。她自然清楚，一个人被仇恨和愧悔折磨千年万年，早就难以用正常人的理智去衡量，但这负山还真是一如既往的莽撞。
再次被傅明若阻挡，负山的面色一沉，血红的目光上下扫视了一番，陡然大笑出声：“哈哈哈，我当是谁！堂堂的神明大人，怎么变成了这副神不神，鬼不鬼的模样？你放心，我不会放过它，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神明！统统该死！”
“你不能杀她！”听到谈及傅明若，巨猿登时睁开了绿瞳，暗含警告，“她就是天命之女。弑神的这一日，终于到了。”
负山被它的一番话气得大喘气，胸口的伤口又崩裂开。“什么狗屁天命！一个谎言说了这么久，你自己都相信了吗？”它满脸不屑，“你说一个神明会去弑神？那好，你现在去把所有的猿屠杀光了，我就相信你的话。”
巨猿哑口无言，但它仍然直视着负山的眼睛，寸步不让。两人对峙的模样，仿佛又回到了那一日。
但是，此刻不同彼刻。言语交锋说服不了对方，还有傅明若。她眉头一皱，不假思索地抬脚踹向负山的后膝。
负山只觉一阵劲风袭来，正欲躲避，强烈的冲击却迫使它不得不跪倒在地。一柄剑随即横上它的脖子，冰凉、冷冽，带着狠戾的龙息。它不可思议地抬头，“你杀了青龙！”
“是又如何？”傅明若的耐心快被耗尽，她本就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只冷冷说道，“杀我？你还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
负山涨红了脸，本想继续嘴硬，但想到自己现在跪在她剑下的狼狈模样，也没了心气。只惨笑道：“看看，这就是我们凡界的命运。被神明踩在脚下，受尽侮辱，不得翻身。”
它这番话，就连小蟾都不禁捂脸。这也太......无理取闹了。巨猿本想开口劝说傅明若先放下剑，但看到她锐利的目光，满腔的话都化成了一声长叹。
傅明若倒没有被它的话激怒，反而微微笑道：“我不信四兽会变成失心疯。你难道真的想不明白我在幻境说的道理吗？不见得吧。这副装疯卖傻的模样，如果能让你好受点，那你继续吧。”
她话锋一转，说道：“你们两人之间你死我活的恩怨，我没这个精力管。但有两点，麻烦你们，尤其是你......”
感受到剑下传来的挣扎，她又用上几分力气，制住了负山，“牢牢记在心里。第一，巨猿承诺给我重塑身躯，在此之前，它不能死；第二，当年为什么神明会突然知道你们的弑神计划？你们从未怀疑过吗？”
早在她听这个故事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个疑点。一切的导火索，都是这个计划的泄露。
四兽自然不会傻得自掘坟墓，那么这个告密者的身份，就很可疑了。背后这只拨弄一切的手，会跟唆使明若神女的人，是同一个人吗？
“父神”，你的行藏，好像越来越清晰了......
她的话，让巨猿与负山不由得对视一眼。其实，这也是压在它们心中多年的疑问。负山听她话音，立刻问道：“你知道是谁告的密？”
傅明若摇了摇头：“你们不如仔细想想，记忆中是否有什么可疑的人。我不知道他的真实面目，但我知道他的目的，就是阻挠我，阻挠天命。”
如果把天命看作是小世界的世界意识与规则的话，一切都说得通了。
伪装成“父神”的他，与曾经的主脑恐怕没什么区别，都是为了汲取世界能量供养自己。
他的一切谋划，不过是借刀杀人。
唤醒主脑手下的监管者0381，铲除了强有力的竞争者，又妄图骗取自己这把刀的信任，得到之前几个小世界的掌控权。
小世界，一定是排斥他的。而他要做的，就是摧毁小世界的规则。
眼看两人都毫无头绪的模样，傅明若并不意外。它们都不是蠢人，时隔这么久，这段会被翻来覆去回忆的过往中，它们都没有找到异样，只能说明他藏得极深。
她轻笑了一声，目光投向了廖远的前方：“仇恨当然刻骨铭心，只是别恨错了人，报错了仇，放过了真正的始作俑者。”
“对吧，鸾哥。”
听到她口中突然冒出一个陌生的名字，小蟾与负山面面相觑，倒是巨猿露出惊疑的表情：“你认识鸾哥？”
“血债血偿，我想忘也忘不了。”傅明若弯起嘴角，看向瘴林深处，枝叶掩映间，似有虚影掠过。
被叫出行踪，鸾哥踏着轻灵的步伐飘然落下。
一别经年，她的眼神早已没有当初的轻慢肆意，而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霾。她的脸上遍布血痕，从眼角到双颊，再蔓延到脖颈，十分狞厉可怖。但她恍若未觉，冲傅明若露出一个凉凉的笑。
“原来，幻境中的一番话，你不止是说给它听的，还是说给我听的。”鸾哥讥诮道，“难为你还记得我。区区神女，在神界多如繁星，茫茫沙海，更是能掩盖一切的罪孽。”
“动手杀你的人，是洛婴。背后的始作俑者，是无量山主。”
“但是你，你敢说你没有推波助澜？”鸾哥猛地凑近傅明若，恶狠狠地盯着她的眼睛，“我不是蒙丘那种蠢货。本来洛婴根本没想到杀人灭口这一茬，在你通过试炼之后，他突然折回来杀我们。你，问心无愧吗？”
“当然。”傅明若根本不为所动，“你想杀我，就要承担被我杀的风险。那时候的我，如果有现在的半分实力，你就不会有机会站在我面前，这样跟我说话。”
鸾哥被她眼中的煞气逼退半步，但回过神来，发现自己露怯，立刻挺直了脊背。
“是你们联手夺宝在先，你的剑上还沾染了我的血吧。不然，你怎么能打开地门，来到凡界？”
说到地门，鸾哥突兀地捂住了自己的脸，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似乎仍然能感受到那刻骨吸髓的痛。
“看到我脸上和身上的血痕了吗？”她的指尖一点点滑过那些痕迹，尖锐的指甲划破了皮肤，血色更艳，“刻在魂魄上的伤，即使重塑了身躯，仍然历历在目。”
“我恨你！”她嘶吼道，“我不管什么天命，也不想来到什么凡界！我只想回家！你以为你的血打开地门，是对我的恩赐吗？不是的，那是你对我的报复！”
傅明若冷眼看着她痛苦的模样，淡淡说道：“刺向无辜者的剑，最终会变成自己的血痕。这不是天地道理吗？”
“是啊，是啊......”鸾哥猛地跪坐在地，失声痛哭起来。她仿佛回忆起了曾经的自己，傲慢轻狂，冷漠无情，视人命如草芥的模样。
朦胧的泪眼投向巨猿，它正用慈悲的目光注视着自己，仿佛对她的每一丝痛都感同身受。明明也是在苦海中沉浮的人，它却远比那些活在极乐的神明更有神性。
“孩子。”巨猿轻轻揽住了她，一如当初捡起她支离破碎的灵魂，一点点拼凑起来那般的温柔。
“尽管我认错了人，但我一点都不后悔救了你。”它替哭得抽噎的鸾哥慢慢顺着气，“命运是很玄妙的东西。你的一念一动，都牵连起未来的果。还记得你伤愈离开的时候，我说过什么吗？”
“姆姆。”鸾哥情不自禁地叫出了这个名字。
神明天生地养，并没有人伦上的父母，但她早已将巨猿当作了自己的姆姆。在它的怀抱里，汲取着无穷的温暖。
“你说，在血泪中重生，要记住恨，也要记住爱。愿我做与遮天木一般，顶天立地的神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