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卷上山檐,墨璃立在客栈观台角隅,乌发披肩,银甲覆身,眼中映着遥远灯火。
风从她耳边刮过,拂乱发丝,也刮动着那段追踪苏长安的记忆。
她追得太久了。
从扶渊国回转,她走的不是直路,是大乾京城的扇形路径——西南、西北,一处处所谓“苏神观”落脚之地。
落霞岭,她去过。
落霞村,那神观里面栩栩如生的雕像,赫然就是苏长安,在墨璃眼里露出坏坏的痞笑。
还有鬼龙山里的另一种苏神说法——那是巨猿妖巢崩溃后,逃难人群带出的神迹传说。
她信不过,但她还是去了已经被植物覆盖完全的旧妖巢。
抓了几只没跑远的幸存妖怪,一番搜魂之后,得知苏长安的战绩暗暗心惊。。
后来是神蚕谷。
可封谷大阵不动如山进不去。
再往后,是旧渊宫。却在那里差点遇到危险。
婼音魔尊以秘法获知,宫中现天外龙气——是真龙,那从九天坠落凡尘的真龙,这真龙好像在旧渊宫找什么东西,逼迫宫主蛇姬交出。
墨璃唯恐惹怒真龙。
立刻退却。
她开始画图。把苏长安走过的、打过的、翻过的、吃过饭的地方,全数串成一线。
最终得出一个模糊却肯定的答案:方向还是西南
——而且他在找东西。灵药、灵晶。
她正准备再画出下一步时,尤老一句话把她拍回了现实:
“别忘了,裂界快开了。”
她才猛然反应过来——这趟入大乾的另外一个历练--万象裂界。
嗯,也许苏长安也会去。
墨璃睁开眼,吐出一口凉气。
她想笑——不是笑苏长安,而是笑自己。
“被他引着满天下跑,”墨璃望着山下如星点灯火的万象谷,低声讽笑,“不知不觉地……入了他节奏。”
“没想到居然真在这里找到他,。”
“但这一次,我不急。”
苏长安的实力已经不是她第一次见面那个轻佻少年。
他的背后,到底有没有势力、有没有更大的东西——不查清楚,不能动。
更别提现在的万象谷,天骄如林,护道人环伺,强者云集。任何轻举妄动,怕是还没碰到苏长安,就先惊动了更麻烦的存在。
“苏长安……”
墨璃掌心紧了紧,那张甲三通行令牌在指间泛出一抹冷芒。
“这次,我看你怎么从我手掌心逃出去。”
翌日清晨,万象谷外云雾未散,一队声势浩大的车马人流自山道而来。
为首之人金袍玉带、头戴明珠冠,面色红润却气息急促,正是云锦城首富——卢如海,人称卢财神。
他亲自押阵,身后跟着整整五十位青年修士,个个穿着统一的深蓝战袍,腰佩灵剑,胸口绣有“九霄”双字,为卢家重金聘请的贴身护卫——修为皆达气海,足有两人更是散发着玄罡威压,左右护卫中央软榻。
那软榻长达九尺,用上等云狸绒覆盖,四角雕金包银,十六名壮汉肩抬而行,中央坐着一名珠光宝气的少女——卢多金。
她肤白如脂,身形圆润,鬓边镶花如云,手中摇着描金小扇,神情紧张中透着几分刻意装出来的倨傲。
这阵仗一现,瞬间吸引了全场目光。
“这是什么,灵兽进贡?”
“那位坐轿的是谁?”
“九霄行的卢财神啊,那个云锦城最有钱的胖子。”
议论声未落,一道冷笑自另一侧传来。
“这是想御朱麟夔?”
火云宗冉野站在赤羽鹰背上,嗤笑一声,声音清亮,字字如刃,划破整片山谷:“看不出来你怎么有脸来。秘境入口就这么宽,你要进去,我们怎么进?”
一语落地,四座皆惊。
卢多金正端着小扇欲行礼,听见这话,整个人仿佛被抽了一记耳光,身子僵住,胖圆的脸当场涨成了粉红色,眼泪噌地涌了上来,硬是死死忍住才没掉下。
冉野唇角勾着一丝明目张胆的讥讽继续开火:
“我火云宗的弟子平日选灵兽,讲究一个‘灵、俊、契’,今日第一次见,有人带着一整车脂粉油腻来争契约兽。”
“是怕灵兽契不成,就先给它腌上?”
众修之中有人眼皮抽了抽,想笑,却死死绷住。
卢如海气的胡须发抖:“冉公子,我女儿虽身有寒疾,但内养灵脉——她是真心想寻一契灵相伴,不涉旁念。您此言——未免太伤人了。”
“我卢某虽做买卖,也懂分寸。
冉野嗤笑,步步紧逼:“懂分寸?你这一座软榻轿进列阵,是懂哪门子的分寸?”
“本来想看御兽比试,没想到提前开了一场猪赛。”
卢如海咬牙欲再言,却被自家护道人一把拉住。他身后的几名修士更是脸色苍白,眼神闪烁,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说话。
冉野话锋再压:“若是我,早就躲回家去,省得丢人现眼。”
卢多金彻底绷不住了。咬住唇抽泣起来,血迹一点点渗出来,却还是止不住眼泪,一滴滴落在膝头,砸出湿痕。
“我不进去了……”她声音低得快听不见,“回去……我回去……”
冉野脸上神情没有丝毫动摇,眼中反倒添了些轻蔑:“哟,哭了?我以为你厚成那样的皮,至少能顶到裂界开始。”
卢如海脸色煞白,额头青筋爆起,双眼通红就要发飙,却被冉野身后的护道人一个轻飘飘的眼神扫来——脚步竟是一顿,仿佛整个人被火浪从内至外压了一层皮。
玄罡护卫同样咬牙切齿,奈何冉野身后的护道者气机全开,被压制无法出手。
还因为,冉野是玄榜前十的天骄,身后是火云宗。
“……这是哪只火鸡叫这么欢?”
一道清亮的声音响起,整个山道仿佛被抽了一鞭子,齐刷刷静了下来。
冉野猛地转身,火云金袍如焰翻卷,眸中泛着一丝灼意。
苏长安低着头从人群中缓步走出,手中折扇一合,指尖弹得清脆:
“这谷里规矩多,天骄也多,本以为气质都会跟着拔高,结果……哪来的禽类打鸣破坏天骄气场?”
冉野眼前一黑,这几句话伤害力爆表:“你是个什么东西?”
苏长安这才抬头,像终于听见声音来源:
“啧,你这声音配这张脸,也算是一种浪费了。”
“长得凶,却只会嘴皮子欺负女人,火云宗挑传人,是专挑畜声清亮的吗?”
“你这个死瞎子,给我住嘴?”冉野有点搞不清楚状况,可不是什么人都敢怼他的,何况这分明是个瞎子。
“是啊,瞎子。倒认得出谁是人,谁只是禽兽挂了块人皮。”
这句话太他么毒了。
冉野直接脑部充血,全身火焰翻腾,就要出手弄苏长安。
但守谷长老的身影已落在空中,声如钟鸣:
“斗嘴尚可,谁若动手——逐出万象。”
苏长安本来悬着的心迅速安定,开始疯狂输出
“我是看不见,但你得感谢我——要是我真看清了你长什么样,怕是得当场吐出来。”
“你说别人胖,说人该回家说梦话,但你呢?”
苏长安开始指指点点 !在姿态上增加输出强度。
“你这一身鸡袍、踏火鸡兽,耀武扬威摆得挺满,一身修为全拿来骂人……冉少主,你是来历练,还是来买烤鸡的?”
堂堂火云宗少宗主何时被这样羞辱过,他脚下火灵跃起半寸,杀意骤起,火浪翻涌,吼道:
“我他么不进这破谷,也要杀了你”
山石炸裂寸纹,炽热火浪卷起气流,将周围空气生生烧出一层扭曲。
然而他刚一抬掌,天际一道清音自空而落,像是雷绳绷断,炸裂耳膜。
“——冉野,住手。”
嗡——!
空中符光一闪,一道银白色禁阵如瀑降临,将冉野脚下的火焰硬生生定住。
火焰凝结、冻结、剥离,寸寸褪色。
那声音不疾不徐,却带着无法违逆的威压,正是大乾传奇,天相超凡镇国公·赵重山亲至。
灰袍身影落于山巅之石,目光凌厉如刀,冷冷扫向冉野:
“万象谷前,裂界未启,任何出手者——十年禁足。”
冉野被制,双眼对着苏长安冒火,身后的护道人警戒四周,也不敢轻举妄动。
“……我记住你了。”
冉野咬着牙,声音怨恨的如同地狱回响,令人生寒。
苏长安毫不在意的理了理袖口。
“记清楚点。”他回得懒散,“万象谷裂界里……咱俩可能挤在同一口锅里。”
冉野袖袍一甩,登上赤羽鹰背,风声裹着怒气骤然离去。
赵重山深深看了苏长安一眼,消失无踪。
此刻气氛却很诡异,人人脸上写着两个字:
——惊悚。
云霄岭的金象卫首·铁旷站在人群后方,双臂交叠,眉毛拧成一股绳。
他身高丈许,面如刀削,往常谁敢多看一眼他眉心的金纹,下一秒就是鼻青脸肿。
可此刻,这头人形猛兽轻轻往旁边侧了半步,嘴角抽了抽,自语一句:
“这瞎子……嘴里的字比我拳头还重。”
风影山的圣女·洛绾绾抱臂而立,一袭银衣猎猎作响,银眸如霜刀般扫过苏长安的背影。她把佩剑向后收了半寸——那是她下意识的防御姿态。
她身旁弟子忍不住低声问:“洛师姐……怎么了?”
洛绾绾神色不变,语调冷得如初雪落崖:
“我剑快。”
“可他嘴,比剑还吓人 。”
玉贞观的温清莲坐在玉辇中,金砂点额,眼神平静。
她手中折着一枝柳叶扇,本无意掺和这些戏言,但听见苏长安那句“火鸡叫唤”,嘴角却难得轻轻一抽,差点笑出来。
“……幸好今日没穿红衣。”
瑶仙宗的宁晚音倚在轻舟栏边,身边乐侍轻抚箜篌。
她笑得风情万种,扇子轻摇:“这瞎子不好惹,我本想试试调戏他——现在嘛,怕是调戏不过三句,我就得穿着肚兜回宗。”
而那位向来高冷不语的霁流光,此刻手指掐着一枚茶盏,银眸扫过苏长安,原本清冷凌厉,此刻却透着一丝隐晦警觉。
“这瞎子不讲风度。”他轻声。
“你动手他躲,你说话他骂,一番下来,还让你道心浮动。”
“进秘境后,离他百丈。”
安若令对着嬉笑不止的安若歌伸出大拇指,语气充满崇拜:“难怪姐姐要找他,他这一张嘴能胜千军万马”
卢多金还维持着方才的姿势,圆圆的身体缩着,仿佛还未回神。
直到她父亲轻唤一声,她才猛地抬头,眼角残着泪痕,却已不再发抖。
她眼神怔怔地望向那个站在日光中的青年——银衣、折扇、言笑晏晏。
卢如海将被羞辱的气,一并吐了出去,拱手沉声道:“苏公子……今日之事,老夫记下了。”
苏长安只略一偏头,嘴角挂着不值一提的笑意。
“记太多事容易长皱纹。”苏长安此刻心情很好,不是萧玄策来就放心了,继续说道,“我这个人,做点事图个心情,不图人情。”
卢如海一怔,还没回话。
卢多金嗫嚅着开口:“刚才……谢谢你,……你不图回报,那你图什么?”
“图个自己不烦。今天看那火鸡心烦,我顺手弄了。”
卢多金张了张嘴,一句话没吐出来,眼睛里的笑却快憋不住了——。
卢如海虽然惜财,但也大气:“既如此,我卢某便不再绕弯子——苏公子,这是那一等珍宝账册,今日就请你挑一件做谢礼。”
“不急。”苏长安摆了摆手,“我来就是冲着那头朱麟夔。”
他转头向卢多金,话语忽然正了些:“这头御兽是你要契的,等进了裂界,你多配合点,别让它嫌弃你。”
卢多金怔住,下一刻,脸颊唰地染上一抹粉红。
连卢如海都轻吸了一口气,旋即也明白苏长安的意思
她的眼泪本已经止住,却突然捂着脸“呜哇”一声,不知是羞是笑,整个人缩回榻中。
苏长安转过身往人群方向走,只留下折扇在风中合起一声响。
“御兽未成,先驭风言。世上最难驯的——不是朱麟夔。”
“是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