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如豆,寅时的梆声咚咚作响。
“卑弱第一、夫妇第二、敬顺第三、妇行第四、专心第五、屈从第六、叔妹第七……”
笔尖在纸上蜿蜒起伏,邱予初眼睛酸涩不已,呵欠连天。
哎!还有几十遍,这是谁想出来的阴招,非人哉!内心不畅,手上却不敢停。
邱予初奋战整夜,终于在鸡鸣破晓前抄完一百遍,伏在桌上睡着了。
“十公主,快醒醒!马上辰时三刻,晨读来不及了。思洛端着水盆进屋。
“啊!!!”邱予初猛地弹起来,不等思洛把水盆放稳,双手捧起一把水,胡乱地抹了脸,垮上布包往外冲。
“玉冠!”思洛高声叫道。
呀呀呀呀!真是越忙越乱。太学细则第二十条:迟到者罚站一时辰,第二十五条:衣衫不整者,罚写细则五十遍……
不,她再也不能罚写了,再罚就傻了。
邱予初一路狂奔,边跑边挽发髻,在钟声敲响前一秒扎进书斋,坐在蒲团上大喘粗气。
旁边的乐川人都傻了,他眨了下眼睛,旁边就多了个人!
邱予初尴尬一笑,调整气息,端坐在侧,可不能失了风范。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
“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常遇青悠扬开口,曲调平静,传进邱予初耳朵里宛如靡靡之音,催人入睡。
“庄周晓梦迷蝴蝶……”
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停在邱予初面前的书页上,邱予初睁大双眼。
“我认识你!”那蝴蝶幽幽开口。
邱予初惊掉下巴。蝴蝶怎么会说话?
“那……那我是谁?”邱予初反问。
“你是我!”蝴蝶诡异地笑起来。
“胡说,你怎么可能是我?”邱予初撇嘴。
蝴蝶再次说道,“我知道你心中所想!”
“那你说说我想什么?”邱予初不屑。
“你想自由,想摆脱现状,想为自己而活……”蝴蝶诡异地笑道。
邱予初星眸微闪,冷光乍现,质问,“你到底是谁?”
“我是蝴蝶啊!”蝴蝶的声音变得尖利。
“那我是谁?”邱予初试探。
“你是庄周!”蝴蝶说完振翅一飞。
“我不是庄周,我是邱予初!”邱予初怀疑自我,站起身来抓蝴蝶。
“你是邱予初,也是庄周!”蝴蝶一瞬便飞不见了,声音逐渐变得空灵。
邱予初加快脚步,朝蝴蝶消失的地方跑去,不知过了多久,蝴蝶竟停在水面上,邱予初猛地跨过去,一脚踩进水里。
“啊……”邱予初大叫一声,蓦地惊醒。
常遇青脸色铁青地盯向她的方向,有学子低声嗤笑。
乐川虚着左眼给她递眼色。
邱予初面上爬满红霞,神色尴尬。
“你也如庄周一般梦见蝴蝶了?”常遇青调侃道,“既如此,那你就来回答何为庄周,何为蝴蝶?”
邱予初瞳孔微张,不可置信,右手掐了大腿一把,很疼,不是做梦!
忐忑开口,“我是庄周,也是蝴蝶!”
常遇青一顿,眉头微张,追问,“何解?”
“我是庄周,蝴蝶是我心中所想,就是我的欲望!当我有欲望的时候,谁又能分得清谁是我?谁是欲望呢?谁分得清是我在主导欲望,还是欲望主导我?”邱予初悟到了。
“所以我是庄周,亦是蝴蝶。”邱予初平淡开口。
江慕之非常震惊,恍然大悟,望向邱予初的眼神愈发柔和。
“此解甚妙!此篇邱予初得优!老夫当真有眼光!”常遇青酣畅大笑。
崔羡双眸一转,侧目而笑,在纸上写下“庄周晓梦”几个大字。
“十……公主”乐川有些别扭地喊着邱予初。
“还是叫我余初吧!”
“那怎么行?尊卑有别。”乐川不同意。
“我之前没有告诉你们就是想在一个相对平等的环境安心求学,没有身份尊卑,只有真诚公平。”邱予初认真地说道。
“先生都不曾知晓我的真名,你能明白吗?”
乐川爽朗一笑,“好的,余初,你还不回去吗?明日休沐可以休息啦!”
“我得把你们之前学的篇章抄好,先不回去。”邱予初继续抄写。
“那我走了!”乐川告别。
“慢走不送。”邱予初头也不抬。
半晌,邱予初感觉旁边突然亮起来了,前面的书桌上放了一本书,边抄边说:“怎么又回来啦?”
没得到回应。
“怎么不理人啊?乐川……”邱予初抬头一瞧,江慕之正笑意吟吟地看着她。
“怎么是你?”疑惑道。
“你不是没有《文理大全》吗?喏……”说着眼神示意。
“这是哪儿来的?”邱予初停下,随意翻了翻。
“反正不是偷的,你安心用着便是。”江慕之玩味一笑。
“好吧!多谢!”邱予初把书放在旁,继续写着。
“这就没啦?”江慕之怔住。
“没啦!难不成还要我跪地给你磕三个响头?”邱予初怼道。
江慕之服了,“算了,不跟你计较。”随后拿出食盒放在旁边,对邱予初眨眨眼。
“这是什么?”邱予初看了他一眼。
“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江慕之点头示意。
邱予初打开食盒,里面装着各式小菜、糕点,余温未消,袅袅香气钻进鼻腔,让人忍不住要填口欲。
“这是……?”邱予初将信将疑。
“给你的,吃吧!”江慕之端出一盘红油笋丝、一盘煎小鸡、一盘煨排骨、一盘炒蕈菇、一盘葱泼兔,一碗百合羹……足足摆了满桌。
“谢谢……正好饿了,这么多!”邱予初双眼放光。
“筷子给你!”江慕之递给她。
邱予初莞尔一笑,夹起一撮红油笋丝放在碗里,又挑出三两根吃起来。
嗯嗯嗯,入口清甜,脆嫩爽滑,太好吃了,忍不住摇头晃脑。
江慕之又盛了一碗煨排骨,放在她手边。
邱予初咽下笋丝,“你也吃呀!”
“我已经吃过了!快吃吧!”江慕之撑起手肘,紧盯着她。
“你还是吃点吧!你这样盯着我我害怕。”说着拿出一只空碗,用干净的筷子夹了一块葱泼兔,递到他跟前。
“行行行,我吃。”江慕之无奈。
月圆似盘,灯火微亮。
“真好吃,你家厨子真不赖!比揽月阁的好多了。”邱予初吃完最后一口,不由赞叹。
“你喜欢,我天天带给你吃!”江慕之把盘子收回食盒。
“要不你把厨子匀给我吧!”邱予初一点都不客气。
“你呀!真受不了你!行,等个合适的机会,我将他举荐进揽月阁。”江慕之无奈摇头,嘴角噙着笑。
“我跟你开玩笑的,进揽月阁我也指定吃不上,还埋没了人才。”
“为何吃不上?”江慕之唇边的笑容瞬间凝固。
邱予初打个哈哈,“揽月阁那么多人,厨子都十几个呢,谁顾得上谁啊!”转过头去,继续抄书。
江慕之思考半晌,好像有些明白了。
“那我天天带给你吃吧!”江慕之开口。
邱予初抬眼审视着他,嘴角一抿,若有所思。
“反正我也要吃。”江慕之补充道。
“那我得付你钱吧?不过我没什么钱。能不能换个方式,比如给你抄书什么的?”邱予初淡淡开口。
江慕之再次无语,遇上对手了。
“白吃我可不要,有失皇家风范,我会被罚抄《女诫》的……”邱予初喃喃自语。
江慕之有些不可置信,“你经常被罚写?”
“也没有经常吧!偶尔……”邱予初毛笔抵住下巴,认真想着。
“为什么?”江慕之不解。
“因为违反宫规。”邱予初郑重其事。
“没想到你看起来很乖巧也会受罚?”江慕之饶有趣味。
邱予初撇嘴,“大惊小怪,不过我可不乖巧!惹恼了我就咬你!”邱予初吓他。
“是吗?那我可要试试!”
“那你就试试呗!”邱予初美眸微张,盯着他的双眼。
江慕之突然把脸凑过去,一股气流掀起邱予初的鬓剪碎发,顷刻间,两人的脸距离不过一寸。
邱予初被吓了一跳,赶紧弹开:“暗中偷袭,实非君子行径。”
“江某有说过自己是君子吗?”江慕之无赖道。
“那就是小人咯?”邱予初反唇相讥。
“谁说不是君子就一定是小人?你见过这么板正小人吗?”江慕之不服气。
“有啊!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多得是。”邱予初据理力争。
“那你说是谁?”江慕之一问到底。
“哼!不告诉你,走了。”邱予初抱起抄好的一沓纸准备开溜。
“你的书!”江慕之站起来把《文理大全》塞给她。
“差点忘了!”邱予初接过,这可帮了她大忙。
“好了,走吧!”江慕之催促,“路上小心。”
“知道,怎么跟五哥一样啰嗦。”邱予初小声嘟囔。
长长的甬道在晚上格外黑,巡查的侍卫也不知道躲到那儿去了。
好在借月光还能看见路,邱予初加快脚步,赶紧回去补觉才是要紧事。
江慕之不远不近地跟在邱予初后面,直到看见她平安无事地进了揽月阁大门才离去。
月光如水,微醺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