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月, 初十,已入春,天气转暖,少雨,日照渐长。
日未出,三百名学子已经站在了午门外, 他们经历了严格的搜身,这次考试仅考一题策论, 学子除了名牌户碟, 别的全由宫中提供。
对比春闱时候严格的查随身物品的过程,这次反而简化了许多。
但是考生们反而更紧张了。
春闱说到底只是资格考,殿试才是排名考,更何况殿试是在紫禁城内考的, 很多人这一辈子就这一次能进宫的机会, 自然又激动又兴奋又紧张。
在门口等开宫门的时候,诸人纷纷抬头看着巍峨的宫墙,以及门上的午门牌匾。
此处已经进入了宫殿范围, 本朝的紫禁城和夏安然在现代看到的不同, 自永定门、天, 安门起,均都属于皇城范围了,宫外现在天, 安门广场的位置为六部, 宗人府钦天监等, 另一侧为督察员大理寺等。
也就是说,现代人人都能进入的天,安门广场,人民英雄纪念碑等处,实则都已经是百姓不可擅入的范围了,更不用说午门了。
夏安然在故宫住了两月有余,今天却第一次觉得这座宫殿非常的陌生。
现代的故宫散发着历史的沉淀感和包容感,有如暮年的老人,平静无波得看着每个来参观的人。
而现在的紫禁城,庄严耸立,夏安然仿佛有种被一个巨人俯瞰的错觉。那人的目光冰冷威严,冷冷的瞟了他一眼,他就背后汗『毛』炸了开来,视线瞬间变得模糊。
系统的声音忽然在他脑中响起
夏安然被他突然一打断自那种玄妙的境界挣脱了出来,再眨眼,故宫还是故宫,砖红墙,琉璃瓦,自然不见那什么巨人。
“器,器灵?”他连连眨眼,急忙看向四周的人,他身边的学子均用着仰慕的眼神看着这一片宫墙,没有察觉到他方才的异样。
系统声音非常平静
“那,”夏喵咽咽口水,“他要是要为难我……我会怎样?”
系统依然非常平静
这个真的没有办法见谅啊!
他只能庆幸自己身为一只故宫的喵,身上被现代的故宫器灵套了个buff“咦?等等,我当时进故宫时候并没有感觉到像现在这样的感觉啊。”
“说重点。”
什么意思……
夏安然呆了呆忽然领悟到这个意思,不由悚然。
紫禁城作为一座宫殿,为帝皇居住之所,其主要价值是依附于帝皇而存在。
帝皇为天子,人间即便信仰再多,但是百姓们最后最信任的还是天子。
信奉天子给他们带来安乐生活,信奉天子带来五谷丰登,信奉天子治下政通人和。
因此,紫禁城吸附了这些信仰之力,居龙脉而成灵。
他利于帝都中轴线,吐纳信仰,亦守护帝王不被魑魅魍魉所影响。
但是到了现代,百姓们所信任的不再是天子,更不是居住在紫禁城中,被冠冕挡住面容的某一个人。
很难说现代人所信奉的究竟是谁,可能他们所信任的,是先辈浴血奋战之后创下的一个和平国家,不是一个人,不是一个政党,而是一整片华夏,信奉的是众志成城,是整个华夏人曾经被打折后又挺立起来的脊梁。
亦或者,他们信的是“坚信国家会越来越好”的这个信念本身。
不靠天赐,不靠人予,靠自己双手去奋斗,去争取,去获得。
这种信念于人民,是好事,但是之于紫禁城本身,就意味着它无法再获得信仰。
所以,在现代时候,这位依然存在着的故宫器灵,是用怎样的心情,看着游客们嘻嘻哈哈得踏进来的呢?
系统的声音依然平静又缓慢
夏安然“……”
想得多,不容易满足,对不起你了嗷!
也就是说,别的妖怪怼天怼地的时候,器灵就要求给我个梦就好。
真,真的是非常好满足呢。
夏安然没忍住又看了一眼宫墙“不知道故宫会不会也有想要做的梦呢……”
系统很干脆的给他泼冷水
……做人二十三年,做妖二个月的夏安然抖了一下,很认真的站好,在衙役们扫视过来的眼神中特别的乖巧。
东方,旭日初升,有力士鸣鞭,午门宫门被缓缓打开,仪仗队自内而出。
午门有五门,中间三门他们自然是没有资格走的,只能走左右掖门,夏安然考了二十三名,为单数,走左掖门入,双数走右掖门,出入均是。
而只有文武春闱一甲的三人,才有资格自午门中门而出。
这是一个人一辈子最高的荣誉,能走中门的只有帝王、或是大婚之时的皇后。
也是国家对于这每三年才有的六人的重视之情。
自掖门而入时,夏安然注意到很多人都用羡慕仰慕期许的各种复杂的小眼神看着中间的哪条道。
过金水桥,沿着宫殿一路行走,诸人停在保和殿前。
有宫人持卷唱念,点中名字的依次入座,待做完一系列复杂的礼仪后,随钟声开卷。
夏安然看了眼题目,就是一呆。
比之会试时候较为尖利的题目,殿试的题目显得极为中规中矩,中心思想就是
这是一个极为宽大的命题,夏安然一边研磨一边想。
并且,这个命题并不像一个会突然改考试文体,从主要注重文字优美的八股改为更有实用『性』策论的皇帝会出的题目。
何况他会试时候出题就是怎么解决钱的问题,指向『性』非常明显……咦。
夏安然研墨的手一顿,下意识抬头看向了王座的位置,这一看他又是一愣,圆眼睛瞪得大大的。
原来,原来空无一人只做象征意义的御座上,坐了一个人。
那人样貌英挺,模样看上去三十来岁,看上去很和善,但是……总,总感觉有些,有些面善?
夏安然赶紧在被人意识到他直视天颜前低下了头,只是更加感觉到不对了。
殿试,虽然说主考官是皇帝,但是事实上皇帝只是挂个名头,并不真正『露』面,毕竟考试一考就是一天,坐在这儿太浪费时间了——今上今天亲自来考场主持考试,还是在大家都已经开始答卷时候偷偷的来,这行为怎么看怎么有问题啊。
夏安然眼珠子一转,内心的猫爪子交替踩踩地面,原来他破题时候,国泰民安自然就是国家太平百姓安定。
但是突然之间,他想到了一个比较生僻的冷知识。
大学时候老师开玩笑般的讲过,国泰民安的泰字,在文学界有一种不占大流的声音说,也可皆为富。
缘由是在论语述而中有约而为泰四字,此种的泰做富有解,
荀子中亦有凡虑事欲孰,而用财欲泰,泰字也做富裕解。《荀子》,《论语》,包括《孟子》里面也都有以泰为富解的。
就连国泰民安这句话的出处:宋·吴自牧的《梦梁录·山川神》:中,撰青词以祈“国泰民安”,若联合上下文若要解释为,每年发大水冲毁城池,百姓流离,所以祈求国家富裕(可救命、治灾)以安民,虽然勉强些,但是也不是不可以。
虽然《汉书·刑法志》里面已经出现了国富民安这个词汇,如果还要表达这个意思为什么还要创个词有些说不过去。
他眨了眨眼,取来了稿纸,他决定赌一把。
反正已经到了殿试,最差不过是同进士,对他而言并不痛痒。
夏安然落笔,给皇帝画了一张大饼。
国家有钱了,就有兵有粮了,有兵有粮能打倒窥伺的周边敌人了,国家就平安了。
国家有钱了,就算发生了天灾,也能及时的救治,天灾不能打到我朝人民,只会来彰显我国的强大,陛下的圣明领导。
国家有钱了,就能大搞基建,基建上去了,工农畜牧业商业都会快速发展,人民吃饱饭了,有了钱了,就能拉动经济发展,国家就会越来越有钱!
但!是!
他愉快得转了一个圈
国家要怎么变得有钱呢?
从老百姓身上榨取是不可行的。国富民强,民强国富,本来就是相辅相成的。
重点就是要开源,怎么开源呢……
夏安然浪的飞起的笔抖了抖。
咦?总觉得哪里不对……如果这么破题,不就和会试题目一样了吗?虽然说会试的试卷不是现在这批考官审的,但是也指不定他们知道自己写了什么啊,如果再套用一次,就不太好了。
嗯……那,那换个地方写好了。
打战,战争赔款的概念必须要有,谁说打战亏钱,不亏的,亏得话老美打个屁的仗啊。
而且还能转移国内矛盾。
扬我国威……哦对了,阅兵式也要搞起来,阅兵式最棒了。
夏安然落笔如有神助,写着写着他的动作缓缓慢了下来,他眯起眼睛看了看自己究竟写了什么之后,慢慢的冒出了一滴冷汗。
糟糕了。
老师之前再三提醒过自己的……要中庸、稳重,又被他忘记了。
他换了个坐姿,吃了点小饼,缓了缓心神,换了张稿纸。
国泰民安……陛下圣明,先皇仁德,我朝政通人和,百姓安居乐业……略
最后,夏安然交上去的卷子自然是无功无过的,符合林如海对他的要求,中庸,不突出,有亮点,但是不显眼。
日暮时,鸣金交卷,夏安然再抬头时发现御座上已经没人了。
他答卷时认真,倒是真没注意今上是什么时候走的。
迎着夕阳慢慢走出紫禁城,周围的学子均是低着头看着脚下走路,夏安然也看着地面,这儿的砖块和现代自然不同,故宫的地砖是有经过修缮的,但是即便如此还是会有破损之处,砖与砖的缝隙之处还会有嫩嫩的小草长出来,但是夏安然视线所及之处,没有一根杂草,每块地砖都是完整的。
皇家庄严。
他不由自主想到了刚刚系统的那一句,“自紫禁城变成故宫。”
不由得在心中叹息。
这一切都不是器灵造成的,明明是它的主人不争气。
系统察觉到了他的情绪,安慰他
“谁呀?”夏安然有些好奇,他兴奋得问“是不是比如山河社稷图、红绣球、盘古幡之类的?”
瞬间暴『露』自己平时喜欢看什么小说的夏安然浑然不自知的继续追问“系统系统你有没有见过他们?他们长什么样子?”
系统
系统:为什么要为难系统,我只是个幼妖抚养系统啊。
系统
“那么开心的?”
系统也有些唏嘘
夏安然眼睫一眨,眼中流光一闪“这样啊,那我们也挺厉害的。”
系统顿了顿,用哄骗的语气说
“好哒。”夏安然乖巧点头,然后状似无意的说“系统,你今天的话很多呀!”
“咦?”
系统显然不愿意再多说了,它沉默了一下,提醒道
谈到这个,夏安然叹了一口气“我正在找呢。”
“我现在所在的这群人中,不正是最好的人选们吗。”
系统:宿主,我想提醒一下你,你也在这群人中间。
算了……还是不提醒了。
今天刚刚被戳了下心窝子的系统表示,统统不开心,统统有脾气,统统才不告诉宿主,宿主已经被任务目标的父亲看上了呢。
这边厢,三百学子出宫后,验卷功课就紧罗密布得开战了。
虽说殿试的主考官是皇帝,但是显然皇帝并不可能一一将试卷看过去,殿试有几个副考官作为阅卷官代为阅卷,本朝选了五名,每张试卷都会在五名阅卷官手中传过,再会有最终评分。
每位阅卷官都会在卷面写下自己认为的平等,最右为圆最劣为叉,当然其实到了这个程度上的卷子几乎不可能出现叉的,但是也不是没有。
前朝有个学子来考试,学问极佳,但是来考试的目的就是写了一篇锦绣文章大骂前朝首辅。
这样的文章,自然得了叉。
本朝,目前为止还没这种情况,也最好不要有。
就在诸位阅卷官翻阅试卷之时,忽然一个宦官走了进来,是皇上身边颇为信任的柳公公。
进门口双方互相寒暄了一番,柳公公最后在诸人不解的目光中,拿走了备案的稿纸。
五位阅卷官面面相觑,随后神『色』均是一肃。
今上拿走稿纸的目的……莫非是,不信他们公平阅卷?于是想要看过稿纸,心中好有个数?
说实话,公平阅卷,的确是不太公平的。
三百份试卷,要这五人在一夜内全数读完,这五位还是朝堂内的中流砥柱,阅卷之余还要办公。
这样下来,他们阅卷时候自然不会看的非常仔细,通常就是见字迹端正秀丽或有风骨者,多几分注意,潦草者便粗粗画个点,就这么过去了。
而且,下一位阅卷官非常容易被前一位阅卷官所影响,尤其是见到前任画了点,他自然不好画尖或圈,否则不是得罪人吗?
同僚说这文章一般般,你说这文章不错啊,或是极好。
还想不想愉快的做同僚啦?
但是现在今上突然拿走了稿纸,就如同醍醐灌顶一般,在这五人头顶敲响了警钟。
本来三百份试卷,是由这五人选出最佳的十份,呈到御前,皇帝看到的,也就是这十份,他再在十份里面点出状元榜眼探花,余下的七份便是二甲了。
可以说,殿试虽为皇帝监考,阅卷,实则还是掌握在大臣手中。
当然本朝因为新立缘故,吏治亦不算腐败,所以这种欺上瞒下的事情还真是没有的。
最多就是大家心知肚明而已。
交换了一个视线,这几人看向方才已经批阅的文章多了几分慎重,纷纷重新拿来再做审阅。
其实这又是他们想太多,既然点了这五人,皇帝还是非常信任他们的。
拿走稿纸,只是因为皇帝知道了这届考生中出了一个怪才。
说到底还是夏安然在春闱考试上在稿纸上涂涂写写造成的结果。
夏安然此名之前在日理万机的皇帝耳朵里面是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的,虽然他做出了数据比对法,但是在皇帝这里,听到的就是“姑苏一小儿”而已。
倒也不是有人想要贪图这份功绩,而是一片好心,夏安然当时只有十来岁,实在不宜有太多瞩目,这禀奏之人也是起了爱才之心,怕伤了仲永。
何况,若是说了,陛下心中也不会留心,但是若这小儿能够争气,最终能走进这朝堂,届时再美言几句,还怕陛下心中不想起他?
谁也想不到,这一日来得这样早。
春闱之时,这小儿在稿纸上所言之语恰被阅卷官注意到,连夜呈至工部侍郎处,翌日工部上上下下便动了起来,这人言之有物,加之工部本就汇聚了全国最擅长此技之人,大家纷纷一看,觉得似乎可行。
之后春耕,便在奏请皇帝后,在皇庄做了试行。
这事到了皇帝这里就没这么简单了,稿纸被誊抄后,正本被皇帝看了好几遍,今上又抽出了夏安然的正卷,一看就忍不住哈哈大笑。
这才有了这次今上特抽夏安然稿纸之事,当今正是想看看这小子会在殿试上的稿纸写些什么呢,谁知歪打正着,使得本次阅卷更加慎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