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带房卡,宋枕遥不得不敲了敲门。
晚玉来开门的时候头都没抬,手里拿着宋枕遥早晨练的字。
“遥,虽说是我教你练字,但长进这么大还是因为你自己。”
“很厉害,特别特别好。”
晚玉嘴角上扬,连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
“嗯?怎么不说话?”
晚玉抬起头,对上了一个眼神。
那人站在宋枕遥身后一点的位置,茶褐的长发过肩,头发慵懒而美丽地撩过耳侧。
衣领上夹着珍珠饰品,五官和身材都是矜持娇贵的命。
但最特别的,还是那一双几乎透明的眼睛。
“好久不见。”
可陆唯锦找遍了晚玉的眼神。
都没有在里面找到她想要的那一种情绪。
像是积了雨的云,复杂极了。
“有什么事吗?”
将近50年的再别重逢,陆唯锦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开场。
“你不想见到我?”
“作为灰派的一份子,我和你之间应该保持这样的距离。”
陆唯锦立刻问道:“如果不代入这层身份呢?仅仅是你和我,刘晚影和陆唯锦,你想对我说的是什么?”
“我想对你说的,那些还重要吗?”
晚玉淡淡地说道。
“不过我理解你的选择,陆唯锦。”
这一句话像一个转折,陆唯锦的心跳快了起来。
“当年我和你都在灰派,因为想获得更强大的力量,摆脱无攻击性能力的约束,而灰派无法提供给你帮助,所以你私下里和红派谈成协议。”
“很多年后,我再想当初的事,里应外合,毒\/杀,虐\/杀,告诉红派灰派所有的避难所分布图,以及灰派首领位置的,其实没有其他人了。”
“我曾经讶异过红派在72年为什么同意你加入。”
“后来这个真相被灰派剩余的人发现了。”
“原来我们每一个人的命,都是你在谈判桌上的价码。”
“是你加入红派的入场券。”
晚玉像是已经在心里,在脑海里排练过千万遍,说这些话的时候竟是漠然。
“陆唯锦,我也是你的共犯。”
“因为70年的11月,那个事发的晚上,我亲手把剑压在了你的脖颈上。”
“我比任何人都更早知道,灰派被大肆屠杀的嫌疑犯或是凶手是你。”
“可我,做不到杀你。”
“即使良心受到谴责,在同伴下葬的时候,在他们抱着伤口发出生命最后的嚎哭时,甚至在一排排每年都要祭拜的坟冢前。”
“我做不到揭发你,我总觉得你不会这样做,一定是有别的人潜伏在暗处出卖了灰派。”
晚玉的泪水顺着脸颊淌下。
“我一直盼望着,那是一个误会,直到后些年你出卖我们所有人的证据就摆在我面前。”
“陆唯锦,你让我怎么相信你是清白的?”
“我想救你,我不想和你分开,但我真的有无视这一切的能力吗?”
“当他们和我说,陆唯锦是个猪狗不如的畜牲,应该千刀万剐时,你告诉我,我应该如何回应?”
“我说不出来要你死这样的话,我只希望你远走高飞,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活的好好的。”
“这样我就不用因为立场和愧疚,对你刀剑相向。”
“可你现在……为什么出现在我面前!”
陆唯锦也没能反应过来,剑刃就架在了她的脖颈上,一如那年事发日的晚上。
……
晚玉一边流着泪,胸\/口起伏着,发抖的手慢慢把剑偏移过她脖颈。
“是你吗?”
陆唯锦知道晚玉是在问出卖的那个人是不是自己。
一旦承认了就回不到过去了。
陆唯锦选择了撒谎:“不是。”
“那你为什么会和红派的那些人私下见面?”
陆唯锦没办法解释。
于是她望着晚玉的眼睛,继续用着苍白的话语。
“奇奇,不是我。”
再这样下去只能伺机抢下剑了,陆唯锦想着。
可自己如此伤痕累累,哪里抢的下晚玉的剑?
她一度心乱如麻。
可晚玉把剑递给了她。
“不是你就好。”晚玉轻轻道,跪坐在地上。
陆唯锦明白,晚玉不信她。
来追她的无论是谁,都会因为这样的仇恨而切开她的心\/脏。
只有晚玉。
可陆唯锦不明白,晚玉把剑给她做什么。
“我也会怕的啊,怕自己杀了你。”
晚玉坐在了地上,她满身都是流血的伤口,但都不致命,她一只手无力地垂在膝盖上,脸埋着看不清表情。
陆唯锦突然明白,为什么晚玉数次逼近自己,无论多少次剑都离自己十分遥远。
陆唯锦道:“我会回来的。”
晚玉:“你不要回来了。”
这两句话几乎是在同时说出。
“陆唯锦,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晚玉的眼泪已经哭干,只是泪痕被她抹的过分,留下条条刺目的红痕。
陆唯锦从来不为自己的背叛觉得羞耻,这是她在衡量之下觉得对自己最有利的一条途径。
能让自己加入红派,彻底摆脱灰派这群抱团取暖的天生弱者。
只要自己能够拿到利益,用什么方式,他人会受到什么致命的伤害,哪怕更多的死亡,都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只是她也不明白,自己会刻意地在晚玉面前暴露自己的嫌疑。
然后一路把执拗着要留下殿后的她引到红派布阵最稀少,也是最安全的山腰。
她自认为已经足够狠心,这件事也会像她往常陷害杀死每个神明时一样,做的滴水不漏。
不仅杀\/人,还不会被任何人怀疑。
既然他们手上有自己想要的东西,那也没办法,只要把人\/杀了,东西就自然归她。
可在叛逃的那个晚上,陆唯锦放了一把冲天的火,她装的十分畏惧的样子,但依旧大义凛然,不顾自己地组织大家往红派伏击的地方撤离。
大家一个个走过,感激地握住陆唯锦的手。
“你待会儿就过来!这里太多红派神明危险,别一直待在这里”
“这次多谢你了,下次有用得着的地方我一定鼎力相助!”
“别一直留在这,追兵要来了,我的能力很方便,我带你一起走吧……没事,我再用一次能力叶撑得住,咳咳……”
陆唯锦脸上挂着怜悯的神色,心里却是笑的花枝乱颤。
无论和这些灰派神明一起生活了多久。
在陆唯锦眼里。
他们都是弱小。
愚蠢。
有时候连自己安危都不顾,还要拖着受伤朋友一起走,最后死在一起的蠢货。
可能是因为一直相互扶持,他们太在意彼此,因此被一网打尽的几率也高。
陆唯锦心想着,这些灰派神明不如都死了算了。
或者说,他们生来就是为更强的神明准备的食物,用来让其他神明吞噬。
可正当陆唯锦兴奋的不能自已的时候,她看见了队伍末端那个执拗的身影。
“你们先走吧,我来断后。”晚玉身体倾斜着,一只手摁在大腿上。
她的手指缝隙里血流如注。
“里面还有别的神明,他们因为红派的迫害,受的伤太重,是绝对走不了的。”
晚玉用手擦了一把汗湿的脸。
于是手上更多的血被胡乱抹在了脸上,脖颈上,和衣襟上。
“没事……”她道“我还有余力,我能再救几个再撤离,放心吧……我不会……”
晚玉突然瞳孔骤缩,身体颤抖着,硬生生地没让血喷溅出喉咙。
“我不会有事的,待会儿我救出来的都会带到竹林那边,你们带他们走……”
“没见到我也没关系,我会先想办法撤离的。”
“别让我辛辛苦苦救出来的也死在这里……”
“死我一个,能多救几个,又不亏……”
她勉力笑着,松开了旁边神明拉住她的手。
……
如今再见面,思绪万千。
只是陆唯锦觉得自己可以失而复得。
陆唯锦道:“奇奇,我们还可以和以前一样。”
“我们还回的去吗?”
晚玉看着她,一点都不向她靠近。
“当初我的离开是为了获得力量,可如今的我,拥有的不只是力量,还有金钱财富,权利,数不清的支持。”
“奇奇,你知道吗?我有很多很多的故事想和你说,我没有一天不怀念我们的过去。”
“在雪天里你和我坐在大石头上,我数雀儿,你数云,两个人都是闷闷的性子,能陪伴着闲坐一下午。”
“我受伤的时候,你总会抱着胳膊在那许愿,然后急得满头大汗,这奇迹总也达不成,你便替我做些甜汤,像是桂圆猪肝汤。”
“你专心一样东西的时候容易废寝忘食,我便兜着碗,见你闲的时候马上喂上一口,结果被喂到撑坏了。”
“你也喜欢的吧?和我在一起。我们都是最适合对方的性子,你虽然冷淡,但我会体谅你,呵护你,不会跟个傻子一样天天活跃着,拉你颠东跑西。”
“我也一样,我知道你的所有小习惯,每一样你爱吃的,不爱吃的,甚至于话本子里你讨厌的设定。”
“路边走过一个人,我都能知道,你会讨厌她,或是喜欢她。”
“没有比我们更适合对方的人!除了出事的那天晚上,我们之间从来就没有过摩擦和争吵。”
陆唯锦一口气说了很多。
晚玉看着这个自己不知道暗恋了多少年的人,她很仔细地看着。
她突然觉得很心酸,甚至于难受到心绞痛。
原来陆唯锦至始至终都知道,自己暗恋她,只是她明白也不说。
“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陆唯锦,你既然从来都知道我喜欢你,我每一次的试探,你为什么都选择遮掩或扯开话题?”
陆唯锦哑口无言,但她很快便说道。
“我的确知道你喜欢我,但我之前没弄清对你到底是怎样一份感情,我是最近才明白……”
“我爱你,奇奇。”
晚玉曾经最想要的就是陆唯锦的一句“喜欢”。
为此小心翼翼,陆唯锦的一句话她大半夜都在想。
有时候陆唯锦偶然对她笑,她都能开心好几天。
甚至于在事发后,她还心存侥幸,希望陆唯锦能和她解释哪怕一句,这样自己还能像以前一样。
在陆唯锦的背后,喜欢她,特别喜欢她。
晚玉道:“陆唯锦,人都是会变的。”
她看着陆唯锦,原来已经不会觉得心动。
“我的确是在原地等过你,等了你很多年。”
“可我不会永远等你。”
“桥归桥,路归路,我们以后也是一样。”
“我们不会是恋人,也不再能是朋友。”
晚玉和陆唯锦明明隔的不远,陆唯锦却觉得已经是天涯海角,飞鸟与鱼。
在走的时候,陆唯锦问起了宋枕遥。
“那你喜欢她?”
“嗯。”
陆唯锦略带挑衅:“她和我一点都不像。”
宋枕遥正站在晚玉身后。
而晚玉的话非常简短:“遥不是任何人的替身。”
像是一口气闷在胸\/口,陆唯锦冷笑道:“是替身也好,不是替身也罢,她那样的人没有任何价值。”
晚玉少有的生气了:“她才不是没有任何价值!也请你不要在我面前说她的不好。”
推开门时,陆唯锦依旧是那样的语气:“那她就没有不好的地方吗?”
“没有。”晚玉道。
“她对我而言,是比生命或者任何都要珍重的人。”
如果我能早一些弄明白我对你的感情,是不是我会比宋枕遥更重要?
在感情上,陆唯锦的确是比宋枕遥的起点高太多,即使她什么也不做,晚玉都会觉得她好。
只是她没有想到,自己总认为会在身后等着自己回头的那个人,也会失望,也会心灰意冷。
当红派伸出橄榄枝的时候,陆唯锦的面前就有一盏天平。
一端是权\/利与财富,另一端是她爱的人。
权利和财富一旦错过了就不再重来,红派反反复复地强调着。
陆唯锦看着身边的晚玉,她似乎突然发觉这份爱如此的深沉。
所以她相信,晚玉会愿意等自己,就算自己做了天大的错事,她也会原谅自己。
于是天平失去了平衡。
陆唯锦并没有关上门。
她站在门口道:“奇奇,红石头的事情不要调查下去了,到此为止吧。”
这是她唯一能告诉晚玉的了。
梁家的冤屈马上就能沉冤昭雪了,晚玉怎么可能会轻易放弃。
没有得到晚玉的回复,陆唯锦的心凉了下去。
“算我求你了。”
陆唯锦的语气低到了尘埃里。
晚玉道:“为什么?”
“原因我不能说。”陆唯锦往窗户外看了一眼“赶快离开这里,天南地北,去哪里都好,有些事情知道并不代表一定要弄个明白!”
“你不说清楚,我是不会……”
“不要做我的敌人!”
旁人可能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可只有晚玉,她不可能听不懂陆唯锦的言下之意。
晚玉深吸了一口气道:“陆唯锦,你也知道红石头的内情?”
陆唯锦道:“我不仅知道,红石头的交易里也有我的势力。”
红石头是一场权贵的游戏。
四支八门在城市饲养鬼怪,让它们肆意食用人类,挑选流浪汉和孤儿作为自己门人的替死鬼,从而以最小的代价去“收获”那些鬼怪体内的红石头。
这场交易里无辜死去了很多人。
而陆唯锦,竟然是组织这场交易的一部分人。
还是一个获利者,支持者。
晚玉突然觉得恍惚,也许她从来都没有了解过陆唯锦。
“我不会止步于此。”
陆唯锦道:“是为了毁掉四支八门?”
“还是为了……毁掉我?”
晚玉没有闪躲陆唯锦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