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的钨丝灯泡在档案室投下摇晃的光晕，祁梦蝶将三枚铜镇纸压在发黄的地图上。
她食指划过江岸线时，镇纸边缘的貔貅纹路在图纸映出细小的阴影，像某种古老的密码。
\"通风管道总长缩短了1.7米。\"钢笔尖戳在1932年法租界施工图上，\"黄狱长扩建了地下三层，但去年《沪上晚报》说他们采购的德国通风管每节标准长度是......\"
突然响起的摔门声打断她的自语。
周云帆带着初春的寒气闯进来，军装下摆还沾着码头特有的铁锈味。
他左手握着半融化的怀表——那是今晨货轮袭击时被腐蚀液擦过的痕迹。
\"把巡捕房档案给我。\"他伸手去抽被镇纸压住的文件，腕部绷带渗出淡蓝色血渍，\"你根本不知道要面对什么，那些紫色菌丝......\"
祁梦蝶突然按住图纸，铅笔从她耳后滑落，在橡木桌面敲出清脆的响。
两人同时看向滚动的笔杆，某种微妙的张力在寂静中滋长。
\"老陆的女儿刚满月。\"她抓起桌角的奶糖，锡纸在掌心皱成闪亮的星星，\"这是他上周偷塞给我的，说等任务结束要请我吃红鸡蛋。\"糖块被重重拍在监狱平面图上，\"现在你告诉我，要放弃六个红鸡蛋？\"
周云帆的喉结动了动。
窗外传来电车驶过外白渡桥的轰鸣，震得玻璃柜里的化学试剂瓶叮当作响。
他突然扯开领口，锁骨处狰狞的伤疤在灯光下泛着青紫——那是三个月前为祁梦蝶挡下的淬毒暗器。
\"还记得你是怎么背着我游出苏州河的吗？\"他指尖按在伤疤边缘，\"当时你说......\"
\"我说别死在我背上，沉得很。\"祁梦蝶突然笑了，笑着笑着眼眶泛起水光，\"可现在要沉下去的是他们！\"她猛地掀开地图，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剪报拼图，\"你看这些失踪案现场照片，每个地砖缝隙都和监狱外墙砖纹吻合！\"
周云帆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些经她标注的报纸碎片里，早餐摊油渍恰好圈出暗哨位置，黄包车倒影折射出了望塔角度。
当他看到某张电影海报边角标注着\"排风扇噪音间隔缩短3秒\"，终于伸手撑住桌沿。
\"给我三天。\"他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只要确认克隆体培养舱不在营救路线上......\"
\"不需要！\"祁梦蝶抓起铅笔在图纸划出红痕，\"从洗衣房蒸汽管道突破，经过档案室通风井...\"笔尖突然顿住，她盯着自己画出的弧形轨迹，\"等等，这个弯道角度不对......\"
午夜钟声恰在此时敲响，祁梦蝶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
过目不忘的能力正在反噬，那些镌刻在脑海的砖缝纹路突然扭曲成紫色菌丝。
她踉跄扶住档案柜，听见周云帆的军靴在地板急促摩擦。
\"别碰我！\"她甩开伸来的手臂，指甲在对方掌心划出血痕，\"我能从三吨重的电报代码里找出密文，还搞不定这破监狱？\"
周云帆沉默着后退半步。
他的影子被灯光拉长投在墙面，与祁梦蝶晃动的剪影形成对峙的夹角。
当祁梦蝶抓起外套冲出门时，谁也没注意到窗台积灰上多出半枚带泥的鞋印——那是黄狱长特制军靴独有的锯齿纹。
档案室重归寂静后，周云帆弯腰捡起滚落桌底的奶糖。
锡纸星星在他掌心慢慢舒展，露出里面已经融化的糖块。
他突然握紧拳头，听见自己军装口袋传来玻璃药瓶的碰撞声——那是祁梦蝶不知道的，他私藏的吗啡止痛针。
而此时在三条街外的旧书店，祁梦蝶正踮脚抽出一本《租界下水道修缮记录》。
她没发现对面楼顶闪过望远镜的反光，更不会知道书页夹层里藏着半片带牙印的饼干——这是她今早喂过码头野猫的证据。
档案室的老座钟发出生锈齿轮转动的咔嗒声，月光在周云帆的军徽上凝成银色的霜。
他望着祁梦蝶被铅笔灰染黑的指尖，忽然想起半月前在裁缝铺盯梢时，她也是这样固执地攥着旗袍盘扣，直到把暗藏的微型胶卷捏进掌心。
\"把巡防时间表背给我听。\"他忽然开口，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军装第三颗铜纽扣——那里藏着暗格里淬毒的银针。
祁梦蝶猛地转身，发梢扫过墙面的沪上地图，钉在上面的彩色图钉叮铃相撞。
她苍白的唇瓣快速翕动：\"戌时三刻换岗间隔7分12秒，西侧哨塔有23阶木楼梯，第七阶会发出......\"
声音戛然而止。
周云帆不知何时已贴近她身后，带着枪茧的拇指擦过她太阳穴，指尖沾到冰凉的冷汗。
墙上两道影子暧昧交叠，他军装领口的松香混着止血药粉的气味，将祁梦蝶困在档案柜与体温构筑的牢笼里。
\"你连守卫皮鞋的磨损位置都记清了。\"低沉的嗓音震得她耳膜发痒，\"却记不住自己已经三十六个小时没合眼？\"
玻璃窗外突然炸开报童的叫卖声，惊飞了檐角栖息的灰鸽。
祁梦蝶趁机从男人臂弯钻出，抓起桌案上的黄铜圆规抵住他喉结：\"当年你在霞飞路被七个人围堵，不也是三天三夜没睡？\"
圆规尖端在周云帆脖颈压出红痕，他忽然低笑出声。
这笑声惊动了柜顶积灰的老档案，簌簌落下的尘埃在月光里织成细纱。
祁梦蝶怔怔望着他锁骨处的旧伤疤，那里还残留着自己当年缝合时歪斜的针脚。
\"那时候我易容成卖花姑娘。\"周云帆突然握住她执圆规的手，指尖轻轻划过她腕间淡青的血管，\"你抱着课本经过，硬说我篮子里玫瑰的刺被修剪过——因为真正的卖花女舍不得浪费可以防身的利器。\"
祁梦蝶感觉掌心传来灼痛，过载的记忆正化作细针戳刺神经。
她踉跄着后退，撞翻了墙角青瓷水瓮。
浸湿的鞋尖在地板拖出水痕，像极了那夜苏州河飘散的鲜血。
\"跟我来。\"周云帆突然扯下窗帘绑带缠住她眼睛，\"别用眼睛记。\"
黑暗降临的瞬间，祁梦蝶被他牵引着穿过回廊。
盲感让其他感官骤然敏锐：二楼实验室飘来氰化物的苦杏味，楼梯扶手的红漆龟裂成鳞片状，转角第三块地砖下藏着发报机的蓄电池。
当绑带被解开时，她发现自己站在厨房后巷。
周云帆往她手里塞了块桂花糕，香甜的热气蒸腾着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空气。
\"吃。\"他背靠斑驳的砖墙点燃烟卷，明灭的火星映出眼尾疲惫的纹路，\"这是命令。\"
祁梦蝶咬下糕点的刹那，尝到夹层里微苦的参片。
她突然想起三个月前的雨夜，这男人浑身是血倒在码头，怀里还捂着半块被雨水泡烂的桂花糕。
远处传来汽笛的长鸣，周云帆突然掐灭烟头：\"黄狱长在提篮桥监狱养了七条狼犬，每只的右耳都缺个三角口。\"他军靴碾过地上的烟蒂，\"但今早冯打手经过外滩时，那些畜生对着他叫得特别凶。\"
祁梦蝶咀嚼的动作突然停顿。
残片的苦味在舌尖漫开，她想起剪报照片里冯打手总戴着皮质护腕——那厚度足够藏匿驯犬哨。
\"明天扮成送煤工。\"她吐出残片碎渣，指尖在砖墙划出监狱地形图，\"我需要三桶掺了罂粟壳的煤渣。\"
周云帆的瞳孔在夜色中微微收缩。
他伸手想拂去她颊边的糕饼屑，却在半空转为握拳：\"后天圣玛丽教堂有婚礼，唱诗班需要六个童生。\"
两人在巷口分道扬镳时，祁梦蝶没注意到周云帆悄悄调整了怀表指针——那表盘背面镌刻着克隆体培养舱的坐标。
而周云帆同样不知，她藏在内襟的钢笔里塞着从何内应牙缝抠出的胶卷，上面密布着监狱排水管的异常凸起。
当祁梦蝶拐进电报局后门，周云帆正将吗啡针剂按在静脉处。
止痛药注入的瞬间，他望着橱窗里新到的西洋婚纱，突然想起祁梦蝶昨日说想要件月白色旗袍——那是老陆妻子最常穿的布料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