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宝把自己倒挂在院子里的树上。从雨泠谷回来后，他先是去到皇宫复命，而皇帝并没有怪罪他没能抓回清目盲。两天后，皇帝忽然再次召他入宫，交给他另一项任务。
这项任务和禁军那天在雨泠谷有关，当时赵宁带着禁军守着山谷的第三处通道，在驻守的过程中意外发现了魔物的痕迹。准确地说是一小撮散发魔气的兽毛，禁军原本以为是劫走清目盲的魔兽留下来的，于是赵宁派人沿着兽毛的气息一路追寻，最终追到了一个名为“皇台”的小城，魔气彻底失去了踪迹。
由于带着清目盲的魔兽出现在了江白和白晨守在的通道上，留在那里的禁军也目睹了清目盲和魔兽“打伤”江白离去。这意味着赵宁这一侧通道上的魔物不可能源于同一魔兽。
而小城皇台地方虽小，只是皇家筑起的一处边郊小城，但它实际是皇家的秋行行宫，是每年秋行节皇帝的必到之处。而明天就是就是秋行日了。
把这些信息串联起来，很容易就能得到一个令人不安的结论。原本皇帝把这项任务交给了赵宁，但赵宁两天过去仍没进展，眼看秋行日迫在眼前，皇帝这才想起百宝。
百宝真心不想接这门苦差，莫说这魔物背后可能牵扯到的对手，光是给到他的时间也很为难。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也最终只能确定在确保在秋行日时，那些魔物不会对秋行行宫造成影响。但任务到底是接下了。
虽然如此，百宝倒也并非毫无头绪。结合赵宁所述，他自己也有发现。那天在他想要发动引灵术时，居然真的在附近感应到了恶灵的存在。这种恶灵存在于魔兽之中，通常在死去后才会听从引灵术的调遣，但当时的恶灵显然不归于这一范畴。
活着的恶灵意味着活着的魔兽，这应该便是赵宁苦苦寻找的魔物吧。
他已知道大概的方向，之所以还在这里吊着打发时间，纯粹是因为他在等人。
“喂，百宝，清目同学的事，你都知道了吧？”
百宝睁开眼睛，倒立的眼睛里，那张女孩气的俊俏脸蛋翻转，稍显得失了许血色。
“江白，你醒了？白晨说你动了大法术，以为你要躺个几天呢？”百宝双腿卡住树枝，做了个曲体向上，顺势坐了上去。
“你就一点都不关心么？”江白有点沉不住气。
百宝只好说道：“她都已经做出了选择，现在再跟我说也不能改变什么。”
“该不会……这是你计划的一部分吧？”江白眯着眼睛，狡诈地说。
百宝立马举手发誓：“我发誓，真不是我。”
“我可以作证。”白晨这时出现在门口，大步流星地进来。“以我对百宝的了解，他不会教唆自己召唤出来的魔兽做出献祭这种事。况且以魔魂灰飞烟灭为代价的献祭，就算百宝下令，召唤灵们也没几个会遵守吧？”
江白撇了撇嘴，她当然也知道这种事不太可能，就是想顺着话题继续挖百宝的话而已，没想到被突然出现的瘟神打断了。
“百宝，我打听到围攻你们的那五位公输长老的消息了。”白晨忽然兴致勃勃。
“长老，什么长老？”江白睡得迷糊，感觉自己又重新睡了回去。
于是百宝只好把那天被围攻之事和她说了一遍。
“公输五老可是除了家主公输右，整个公输家族最为强势的人，现在居然都到了放天城。”江白有点吃惊。
“对，他们之所以集中到放天城，是受陛下邀请，除了他们，乌州李家，兴城崔家，南怀刘陈二家等等一众富商巨贾都收到了邀请。”白晨整理自己打听到的消息。
“这么大的事，此前居然一直没有风声。”这下，江白才是真的吃惊了。她作为一代名盗，对众位富商巨贾的去向向来门清，但这次却通通失去了追踪。
“是的，他们都是乔装秘密而来，而且大部分人并没有进城，而是直接去了放天城南边的小城皇台。”
“皇台，秋行日！皇帝是以秋行日为由把他们召集到一起的。不过，虽然秋行日对皇家是挺重要的日子，但那些宗族代表为什么非得跑这一遭呢？”江白想不通。
“皇帝的命令，他们敢不遵？”白晨倒是对江白的话不解。
江白瞥了他一眼，“你有所不知，我们的这个帝国皇室，与其是说是从战争中产生的，倒不如说是诸位宗族门阀的代表。宗族们在帝国西南和北境或许还没有那么大的能量，可一旦到了东境，就算皇家也得礼让三分。比起公输家族，这些宗族的财富单一拿出来是比不过，但他们的能量在于整个道家三宗都遍布他们的人，就像树根一样，牵一发而动全身呐。”
“宗族门阀……”白晨想起了夜狼营的那群废材。作为宗族门阀的牺牲者，宗族门阀的触角果然无孔不入。
江白的心思细，一眼就看出白晨在想什么，便一脸鄙夷地说：“你可别把夜狼营里的那群废物和真正的宗族子弟比较，他们是沾了宗族的光才能活着，可不是反过来。而且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也只是一些小宗族的子弟，又或者干脆是某个大宗族为了还人情而以自身名义送进来的一个普通人。”
“照你这么说，他们的能量比起公输家族并不弱？”这倒是很让白晨意外。他原本以为公输家族狼子野心，路人皆知，所谓帝国的天下无非就是皇家与公输家族的争夺，没想到背后还隐藏着如树根一般的势力。
“不一定。”江白皱了皱眉，“近年来因为公输家族在北境的能量很大，对东境各宗族的威胁是显而易见的，但公输钱庄还是开满了东境。养尊处优惯了的人，反应总是很慢的。或许，对他们而言，只要能保证自身利益，谁做帝国的代表并无所谓。对蛮子赵太匡是如此，就算是公输右又怎样呢。反过来，如果有人威胁到他们，那么一场真正席卷整个人间帝国的战争才算是真正到来。”
“会有那一天么……”白晨的眼神逐渐迷离。
“别瞎想了！”江白敲了一下他的脑袋，“你就只打探到这一个消息？”
白晨回过神来，反应过来扯得太远了，他回忆了一下，答道：“我还特意去问了千旸，按照他的消息，是因为陛下要跟各位富商们谈一笔生意。”
“什么生意？”
“灵石的开采权。”
江白骤然舒缓，前后一下子就解释通了。人间灵石的开采通常局限在几处灵脉，但由于灵石也是神族的贡品，而进贡的数量是固定的，所以得到开采权的家族同样可以利用它做一番交易，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是难以拒绝的诱惑。
皇家能豢养起强大的黑铁军，靠的就是灵脉，没想到皇帝居然连这个都打算拿出来谈论。各家对此的筹码应该也心中有数。
不过，还有一个问题。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连公输家族都来了，他们就不怕皇帝老儿瓮中捉鳖？似乎有点不可思议。”
“我知道了！”百宝忽然一拍大腿，把另外两人都吓一跳。
“你发神经啊！”江白大喊。
“我是说，我知道公输家族为什么敢来了。”百宝急着解释。
另外两人紧接着一愣。
百宝继续说：“我不久前接了份差事，皇台附近有魔物的痕迹。想来雨泠谷距离皇台不远，而我那天正好感应到了某种魔兽所在……”
未等他说完，另外两人急忙把他从树上拽下来。
“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去！”
寒单城，清奎站在城墙。身后的兰空急跑过来，一脸急切：“城主，下辽失守了。”
清奎点头，表情并无惊讶，对此已心有准备。下辽失守，如此一来到达寒单城再无阻隔。
兰空愤愤地说：“没想到先过来的居然是紫郡和会临联军，专术这只狡猾的狐狸背叛了我们！”
清奎依旧面无表情，冷冷地看着远处的黑云。“专术狼子野心，恐怕并不只是背叛那么简单。”
“城主，请相信天神的指示是不会错的。既然天神指引我们走出这一步，就必然不会抛弃我们，胜利一定是属于我们的！”兰空担心郡守有悲观之心，急忙说道。
“你多虑了，我一直在谨慎按照天神的指示行动，不敢有半分猜忌，又怎会因为一时的困境而动摇呢？”清奎说着话，目光已经回到近处。
身后白袍的天神教徒们正在搬运石头上来城墙，作战斗的准备。
此刻清奎站在急风之中，身着的白袍有些破败，上面的天神教标志也有些黯淡，与周围的一切，显得格格不入。
……
鹜王不记得自己何时起，就没有这样进过后宫了，似乎从皇宫离开后就没有再来过。就连皇帝和皇后的生辰也作故推辞，虽说会引人非议吧，但其实他心里知道皇帝对他来与不来其实并不在乎。
但在自己母妃忌日的今天，他还是来了。
穿过一道又一道宫门，他最后在一处名为何春园的地方下了马车。
这个地方他认得，原来是一所冷宫，他母妃的居所。他母妃死后，宫里盛传这里闹鬼，请了不少修道大家过来都没法解决问题，后来皇帝就索性把它拆了，修成了现在的花园。
在一名太监的带领下，他缓步进入园中，遥远地便看见了园中央，清心亭下的人影。
他深吸了口气，移开脚步，走了过去。
清心亭下只有一人，那就是当今帝国的皇帝，他的父亲，敖谈。
明明只是初秋的季节，天气尚没有过分的凉意，但皇帝已经裹上了厚厚的棉袄，不是有些凉，甚至是称得上冷了。
他还不时咳嗽，脸色在惨白与红润之间来回切换，彰然一副大病之躯。
鹜王听过一个说法，有些人，若是大病一来，便如排山倒海，是止不住的。
他与皇帝隔着桌案而坐，上面放着几盘素雅精心的点心，一盏茶水幽绿清澈，覆着淡淡茶香，把一切都氤氲在一片平淡的气息中。
不过，只要鹜王稍微往外倾身一些，满园的花香便渗透进来，破败了这份平淡。花园里原本的花早就谢了，现在的这些花都是寒单城进贡而来的，现在正是盛开的季节。
“你有好几年没有回来了，现在这里的这个样子，你恐怕是认不出了吧。”皇帝勾勒出淡淡的笑，伸手给他添茶。
鹜王点点头，目光停留在面前慢慢涨满的茶杯上。
“确实是已经找不到从前的一丝一毫的踪迹了。”他淡淡的说。
皇帝倒茶的姿势稍凝，然后一点，将茶杯添满。他坐了回去，把身上的棉袄盖得更严实些，大约是真的有些冷了。
“你知道，朕不是一个念旧的人，因为太在乎过去，就会忽略了眼前和未来的存在。但对于鳞妃，她是不同的。朕对她心有愧疚。当年要把这里拆了的时候，也是犹豫了很久。”
这时他目光忽然由散乱凝为一点，直直望向鹜王：“但你知道朕当初为何还是做了决定么？”
“是因为那个闹鬼的传言么？”鹜王平静地说。
皇帝点点头，目光中带有几分浑浊。“那不是一个寻常的传言，听起来有些可笑，那是朕第一次为一个这样的传言屈服了。宫室拆毁后，你也跟着出宫，之后，闹鬼的事就不再有了。”
鹜王内心一颤，心里泛起波澜。果然如此，他一直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其实也不难猜，一个十岁孩子的骗局终究是幼稚的，闹鬼的说法能骗的了自己，却骗不了大人。
他低头不语。
皇帝欲言又止。
两人就这样安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鹜王忽然扭过头去，指着清心亭边上，假山下静淌的水池，水池的造型如鱼尾状。
“记得从前兴和宫后面也有一模一样的池子，母妃在里面养了很多鱼。儿臣嫌池子太小，要造一个大池，然后就被训斥了，而池子也被填了。”
“你不理解？”
“以前不理解，现在理解了。”
“你应该理解的，因为你的身体里流着朕的血。”皇帝低头喝茶。
“但还有一半的血，来自儿臣的母妃。”鹜王突然抬起头来，虽无挑衅的目光，但话语里的意味还是让人在意。
“蛮族的血有什么好。”皇帝抬眼盯着他，那一双浑浊的眼睛刺破出精光，让人心生畏惧。
他紧盯着自己的儿子，像是一头雄壮的狮子在告诫幼狮。“你要记住，你是朕的儿子，跟她是不同的。你应该感恩她，因为她是你的生母，但你的未来，绝不在她的身上，而在朕，这里！”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铿锵有力，鹜王似乎也被这股威势压迫了，只得跟着低声说了句：“儿臣明白。”
但很快，这头刚刚还威势逼人的雄狮，现在又开始激烈地咳嗽起来，让人觉得他的锋芒在一瞬间被削弱了。
皇帝从座上摇摇晃晃地起来，鹜王想去扶，却被他伸手拒绝了。
他沿着清心亭后面的石道走，一边走一边说：“陪朕去见见你母妃吧。”
鹜王点头，起身跟着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