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晓进屋时,木门发出“吱呀”一声响,惊动了正在做针线活的何玉兰。
她抬起头,脸上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看不出丝毫波澜。
窗外的冬阳透过玻璃窗,在她银灰色的发丝上镀了一层淡金色的光晕。
随后林晓便让雪儿带着妹妹出去了。
“娘……”林晓站在门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何玉兰手中的针线没停,细密的针脚在红缎被面上排成整齐的队列。
“晓儿!娘没事,你不用劝娘,娘不难过,也不上火。”她顿了顿,针尖在阳光下闪了一下,“他死了是活该,是报应!”
林晓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目光落在母亲微微颤抖的手指上。那双手布满了岁月和劳作的痕迹,却依然灵巧地穿针引线。
“我见你给钱了?”何玉兰突然问道。
林晓轻轻点头:“我给拿了五十块钱,让苏姐她们帮买口棺材送去。这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他生怕母亲责怪,急忙补充道:“姥爷他们不是说过吗?咱们是人,不能和畜生一样的。”
何玉兰终于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向儿子招了招手。
林晓乖巧地走过去,在她身旁坐下。母亲的手抚上他的头发,那触感让他想起小时候每次受委屈后,母亲也是这样安慰他的。
“晓儿,你说娘是不是太不近人情了?”何玉兰的声音轻得像羽毛,“你爹死了,我一点也不难受,反倒是轻松了很多。”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林晓心中紧锁的闸门。
他长舒一口气,肩膀不自觉地放松下来:“娘!您不难过就好,我们已经做得够多了。”
他犹豫片刻,终于说出了憋在心里的话,“其实……其实我和您一样,听到这消息后,没啥感觉。我怕您说我……不知道为啥,他死了,感觉这事和我没啥关系一样。”
何玉兰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释然,也有苦涩。
她拿起剪刀,利落地剪断线头:“也罢!他死了,他们家就再跟咱们没啥关系了。怪就怪他太冷血,根本没把咱们当成家人,咱们的心算是被他伤透了。”
窗外传来雪儿和妹妹林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何玉兰迅速整理好表情,拍了拍儿子的手:“好了,娘真的没事,你们俩去忙吧!娘还得给我儿媳妇再做床新被褥呢!”
林晓起身时,注意到母亲眼角有一丝湿润,但她很快低下头,继续专注于手中的针线活。
林晓走出屋子后,何玉兰的手停了下来。她望着那床已经完成大半的喜被,红色的缎面在阳光下泛着温暖的光泽。
针线篮里还放着昨天从镇上买来的金线,她原本打算绣一对鸳鸯的。
但此刻,她的思绪却飘回了二十多年前自己出嫁的那天。
那床喜被是粗布的,连个像样的绣花都没有,就像她的婚姻一样简陋而冰冷。
“娘!我们回来了!”雪儿清脆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回忆。
这个即将成为她儿媳的姑娘总是充满活力,像一束光照进这个曾经阴郁的家。
何玉兰擦了擦眼角,露出微笑:“雪儿啊,来看看这被面你喜欢不?”
雪儿小跑过来,惊喜地摸着光滑的缎面:“太好看了!娘的手艺真好!”她突然压低声音,“娘……您真的没事吗?村里人都在说……”
何玉兰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说什么?说我铁石心肠,丈夫死了都不掉一滴泪?”她摇摇头,“随他们说去吧。那些年他打我的时候,怎么没人站出来说句公道话?”
雪儿握住何玉兰的手,发现那双手冰凉得像外面的雪:“娘,我和林晓都站在您这边。”
何玉兰拍拍雪儿的手背:“好孩子。去帮林晓劈柴吧,娘把这被褥做完。”
傍晚时分,村里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林晓从院子里跑进来,脸色不太好看:“娘,凤鸣山的苏婶带着几个人往咱家来了,看样子是要说爹下葬的事。”
这个叫苏婶的是林富贵堂哥家的婶子,平日里和林老太太关系不错。
何玉兰的手一抖,针尖扎破了手指。一颗血珠冒出来,在红缎上洇开一小片暗色。
她镇定地用布擦掉血迹:“让他们进来吧。”
苏丽红带着三个村里长辈走进院子,脸色凝重。
何玉兰让林晓和雪儿带着林曦去西屋呆着,自己则站在屋门口迎接。
何玉兰一看,来这几个人都是和林家沾亲带故的,并且和林老太关系还都不错。
这些年何玉兰带着两个孩子在林家吃苦受累,不一个替她们说好话的,反倒是时不时的还会在林老太那嚼舌根子。
何玉兰站在门口,见他们进来,并没有主动打招呼,一想到他们曾经那样,就让何玉兰气不打一处来。
“玉兰啊,”苏丽红叹了口气,“我们知道你心里有怨,但人死为大,你和林晓林曦总该去送最后一程吧……”
何玉兰的手指紧紧攥住门框,指节发白:“苏嫂子,我感激你这些年对我们母子的照顾。但这件事,恕我不能答应。”
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他活着的时候没把我们当家人,死了又何必假惺惺地去送?那五十块钱,已经是我最大的让步了。”
村里最年长的李老汉皱起眉头:“玉兰,你这样不合规矩啊!好歹夫妻一场……”
“规矩?”何玉兰突然笑了,那笑声让在场的人都打了个寒战,“他喝醉了拿皮带抽我的时候,怎么没人跟他说规矩?他把家里最后一点米拿去赌的时候,怎么没人提规矩?”
她的声音渐渐提高,“我带着晓儿在雪地里跪着求他别卖房子的时候,规矩在哪?”
院子里一片寂静,只有寒风刮过树梢的沙沙声。
苏丽红的眼圈红了,她上前一步握住何玉兰的手:“弟妹,是嫂子考虑不周。我们这就走,你……你别激动。”
等众人离开后,何玉兰才发现自己的双腿抖得厉害。她扶着墙慢慢坐下,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涌出来。林曦和雪儿站在厨房门口,不敢上前。
“娘……”林晓的声音哽咽了。
何玉兰抹去泪水,强撑着站起来:“没事,娘就是……就是突然有点累。”她看向儿子和准儿媳,挤出一个笑容,“今天咱们包饺子吃吧,白菜野猪肉馅地,庆贺……庆贺新生活的开始。”
夜深人静时,何玉兰独自坐在炕上,就着油灯的光线缝完最后一针。她咬断线头,将喜被整整齐齐地叠好。
窗外,零星的爆竹声预示着新年将近,也像是为旧日画上句号。
第二天清晨,林晓起床时发现母亲已经做好了早饭。何玉兰哼着小曲在灶台前忙碌,脸色比往日红润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