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摄结束后的第二天,陈映收到了程砚之的一张字条:“老城隍庙对面的味道茶馆,晚上八点。有重要事情相商。三楼,靠西那桌。”
这个茶馆她知道,是老上海最早的一批茶馆之一,也是当年文人雅士常去的地方。三十年代时,但凡有什么新戏上演,演员导演们都爱聚在这里讨论。只是近年来渐渐冷清,很少有人问津。程砚之选在这里见面,显然有他的考虑。
天色渐暗,陈映没有让林伯送,换了一身朴素的藏青色旗袍,独自前往。推开斑驳的木门,茶馆内昏黄的灯光下只有零星几个客人。踏上吱呀作响的楼梯,果然看见程砚之已经在三楼靠窗的位置等候。
“来得早?”她在他对面坐下。
“提前半小时来看看环境。”程砚之轻声说,“这里的格局很有意思。每个座位都被云纹屏风隔开,说话不怕被人听去。而且……”他指了指窗外,“从这个位置正好能看到街道两头的动静。”
陈映明白他的用意。在这个风云诡谲的年代,任何谈话都要防着隔墙有耳。尤其是在昨天片场的风波之后,更要格外小心。
“昨天的事,我查了一些线索。”程砚之给她倒了杯茶,“剧本被动手脚,不只是针对拍摄。而且背后的人,比我们想象的要多。”
“我也这么觉得。”陈映轻嗅茶香,一边观察楼下的动静,“他们是冲着另一个目的来的。尤其是江维德的表现,太过刻意了。”
“不止江维德。”程砚之压低声音,“你知道吗?前几天日本电影协会发布了一个新规定,以后所有在上海投资拍摄的电影,剧本都必须先交给他们审核。不仅是内容,连演员的选用也要经过他们同意。”
“这是要控制创作方向?”陈映皱眉。
“不止。”程砚之意味深长地说,“他们要的是整个上海电影界的话语权。从剧本到资金,从演员到发行,每个环节都要掌控。这样一来,所有的电影公司都得按他们的意思来。”
“所以他们才对《旧梦如歌》这么感兴趣?”陈映若有所思,“因为这部戏代表着……”
“代表着纯正的中国电影风格。”程砚之接过话头,“尤其是剧本中那些关于民族文化的内容,在他们眼里都是需要‘改造’的对象。你注意到没有,最近几个月,但凡带有这类题材的电影,要么被勒令修改,要么干脆停拍。”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一阵脚步声。两人默契地停下谈话。只见几个穿着西装的人走进茶馆,选了楼下一个角落坐下。虽然他们故意压低声音,但时不时传来的日语只言片语还是泄露了身份。
陈映和程砚之交换了一个眼神。看来,今晚的谈话要更加谨慎了。
“掌柜的。”程砚之轻声唤道,“换壶新茶吧。”
老掌柜很快送来一壶新茶:“这是我们店里最好的龙井,老主顾都爱喝这个。”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程砚之一眼。
等掌柜走后,程砚之用茶盖轻轻敲着杯沿:“三十年代的时候,这里可热闹了。那会儿我刚从德国回来,经常跟几个老前辈在这儿聊戏。那时候的电影啊,讲究的是实打实的功夫,演员都是从戏班子里出来的。”
“现在怎么冷清了?”陈映接过话茬,知道他话里有话。
“时代变了。”程砚之叹息,“很多老戏班都开不下去了。有些是资金问题,有些是……”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不愿意改变传统。”
陈映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更深的含义。这个“改变”,显然不仅仅指演艺风格的变迁,更暗指整个电影界面临的抉择。
“梅伯的事,”她压低声音,“你有什么消息吗?”
程砚之摇摇头:“暂时打听不到。不过据说,最近很多老艺人都被请去‘协助调查’。尤其是那些曾经在南洋待过的……”
这番话让陈映心中一凛。从李全安到梅伯,这些人都与南洋有关。看来,日方是在系统地清理什么线索。
“说起南洋……”程砚之给茶续了水,“你听说过‘南洋电影联盟’吗?”
陈映眉头一挑:“这个名字,好像在李秋芸的笔记本里见过。”
“那是三十年代后期,一群有理想的电影人组建的。”程砚之的声音更低了,“他们想打造一个不受政治和资本控制的独立电影圈。当时在新加坡,建立了好几个培训基地。”
陈映想起什么:“就是李秋芸当年待过的地方?”
“没错。”程砚之点点头,“那时候的南洋,是整个远东地区最自由的创作基地。很多优秀的演员和导演都出自那里。只是后来……”
他话未说完,楼下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一个醉醺醺的客人大声嚷嚷着什么,引得日本人频频侧目。
“走,换个地方。”程砚之起身,“隔墙有耳。”
两人来到茶馆后面的小巷。夜色渐深,巷子里只有几盏昏暗的路灯。
“南洋电影联盟后来怎么了?”陈映追问。
“被摧毁了。”程砚之叹息,“1938年,日本人开始渗透南洋电影圈。他们采用了一种很高明的手段——不是直接取缔,而是通过资本控制。先是投资,然后收购,最后完全掌控。”
“就像他们现在在上海做的一样?”
“手法如出一辙。”程砚之点点头,“只是这一次,他们准备得更充分。你看看最近这些动作:限制胶片供应、控制剧本审核、收购影院线、扶持亲日影人……”
陈映若有所思:“所以他们才急着要入股黎氏影业?”
“黎氏是上海最后一家完全独立的大型电影公司。”程砚之说,“只要拿下黎氏,整个上海电影圈就都在他们掌控之中了。”
就在这时,巷子口传来脚步声。两人赶紧躲进一家关门的老药铺门洞。只见几个穿着西装的男人走过,正是刚才在茶馆的日本人。
等脚步声远去,程砚之才继续说:“但他们最关心的,不是单纯的商业利益。”
“你是说……”
“他们在找一份文件。”程砚之压低声音,“一份能证明他们这些年所作所为的文件。而这份文件,很可能就在……”
话未说完,远处传来一声尖利的哨声。两人警觉地对视一眼。
“有人跟踪。”程砚之示意陈映跟上,“我们边走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