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小姐荀嬛已经多日趁着无人注意,溜到府里最西角的小院。每日叩门,都无人应答,她只枯坐在院子里,直到实在耐不住寒气,才郁郁离开。
这日,她又坐到小院里一块石头上发呆。冬日的阳光照在她单薄的肩上,似乎多了一点点暖意。
“五小姐坐我这里有何用?”屋后转出两个女子来。前面的一个头发大半白了,脸上虽染了风霜,却依然秀美,看着三十左右的样子。后边那个是差不多年纪的婢女,梳了妇人的发髻。两人正是荀嫣要寻的三房程姨娘和她的婢女秋舞。
“姨娘!”荀嬛急急站起身来,却因坐的久了,猛然起身,只觉眼前一黑,朝前扑去。好在程姨娘已经离她两步远而已,急忙伸手,堪堪扶住了她行将扑倒的身子。
“姨娘!”荀嬛就势抓住程姨娘的手,不肯松开。
“唉,你这孩子!”程姨娘僵硬了下,终是没有如以往一样甩开她。
荀嬛不是她的孩子,但她依然记得当年抱着那个满身奶香的软软小小一团的感觉。她叹口气,说:“罢了!秋舞,你去拿些点心来。孩子,你跟我进来吧!”
言罢,程姨娘转身先进了屋。荀嬛装作没看见秋舞不赞同的神色,欢喜地跟了过去。
小小的房子,一进屋就是垒起的灶和食橱,右手有个窄门,推开是间小小的卧房。屋里盘着炕,占去一半的空间。炕上除了一侧叠着两床干净,但洗得发白的被褥外,别无他物。地上靠窗的位置摆了一个极大的桌案,几乎和炕连到一处,算是整个屋里唯一看着像样的东西。
“你坐!”程姨娘已经坐到桌案旁,边顺手把桌案正中散开的书和纸卷推向一侧,边示意荀嬛坐到她对面的一个方凳上。
“姨娘!”她眼巴巴地看着程姨娘,眼里孺慕甚深。她不记得生母的样子,从府里人的只言片语中,她知道自己姨娘生她难产,直接人就没了,小小的她被丢给了奶娘。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奶娃娃,又无生母护着,在这偌大的侯府里,哪里有人把她当回事儿?总算磕磕绊绊长到三四岁,父亲纳了程姨娘入府。是程姨娘看她可怜,时不时照顾着,让她有了被母亲关爱的感觉。那几年是她最幸福的时光。
程姨娘本是富贵人家女儿,因为父母出意外亡故,才被叔叔伯伯占了家资,将她送给荀三爷做了妾室。她女红和书画都很好,人也温柔,时常教导小小的荀嬛。荀嬛所会一切都是程姨娘所教,她把她当成母亲和师长一般,没人能越过她去。
“唉!”程姨娘除了叹气还能如何。她设计让荀三爷厌弃了她,不过是厌了那些无谓的争斗,自保罢了。可看着这个孩子,她还是忍不住心软。算了,能帮就帮帮她吧,都是苦命人!
“可吃了东西?如果吃过了,这柿饼可以尝尝,味道不错。”程姨娘把秋舞端来的一小碟柿饼朝她推推。
“嗯!”荀嬛满脸欣喜地拿起柿饼吃了起来!姨娘会提醒她不能空腹吃寒凉的东西,她好开心!
程姨娘静静地看着荀嬛吃着柿饼,看她越吃咀嚼越慢,越吃泪水越多。
她不说话,只隔着桌案看她,静静地。
不知过了多久,荀嬛的哭泣声由渐小到渐大,又由渐大到渐小,再慢慢停息。程姨娘把手边的帕子递给荀嬛,依然没有说话。
“谢谢姨娘!”荀嬛接了帕子,不好意思地擦着花猫一样的脸。
“当日我就和你说过,这府里若有人能让你脱了苦海,只能是老太太或是三老爷,只是能求了他们出手,极是不易,甚至可说没可能。”程姨娘嘴角露出残忍而嘲讽的笑。“这府里的人啊,哪里有心!老侯爷人还算方正,却冷漠得很。内宅不影响到府外事儿,他不会管。老夫人心眼儿如针鼻儿,苛刻恶毒得紧;三老爷自私贪婪,除了儿子能看一眼,其他人哪里值得他费心费神?这本就是个死局,所以我才不想继续和他们虚与委蛇。可你还年轻,倒是不得不争!”
荀嬛擦着眼角不断涌出的泪,说:“姨娘的话嬛儿记得。这几年嬛儿也尽力了,可越是尽力,越是绝望。”一个庶女,被嫡母、嫡子女欺压,被下人轻贱,被长辈忽视,再谄媚讨好又能如何?不过是让人更加瞧不起罢了。
“既然这条路走不通,换一条又何妨!”程姨娘的声音里有种不明的情绪。
她今日又让荀嬛进了这小院,除了可怜这个孩子,也是因为几日前秋舞出府回来时带来的消息。
“姨娘!”荀嬛诧异地抬头。“换哪条路?”
程姨娘没有接她的话,低头又把推到一旁的书合好,把纸卷一张一张捋顺,整齐码放,一如整理自己纷乱的思绪。
待一切收拾妥当,她抬起眼眸,里面有晦暗不明的光。“听说五爷和五奶奶回来了,你可见过?”
“见过。”荀嬛点头,“他们回来的当日去了老太太院子,当时嬛儿在。”
“哦?说说看,你觉那五奶奶如何?”程姨娘又一次把码放好的书卷纸张推到靠窗的墙侧。
“有点——”荀嬛略歪了歪头,“说不好。就是和以往不大一样。”她斟酌着字句:“以往五嫂很是清冷,有点,有点拒人千里。不管是大姐姐欺负她,还是老太太或大伯母斥责她,她都不说话,就那么垂着眼不说话,让人觉得火大,觉得无处下手。也不是说不好,就是,就是让人不能亲近,也让人很无力吧。”
程姨娘和赵荑并没打过几回照面。当年赵荑嫁入侯府没多久,她就住到了这个荒僻小院,把自己和府里人隔绝开来。对赵荑,她除了远远见过两回,觉得高贵秀美外,实在没有其他印象。
“那五奶奶这回回来有何不同?”程姨娘盯着荀嬛的眼睛。她想出手做些事情就少不了盟友,这府里她思来想去,可以借得上力的人不多,目前看,赵荑是最合适的那一个。
“很大不同。”荀嬛确定地说:“不再忍气吞声,甚至不按常理出牌,直接出手。”她把当日老太太屋里的事情细细向程姨娘描述,末了还加了句:“若是换了以往,五嫂估计会直接起身去跪祠堂了,话都不会多说一句。”
“那是很不一样了!”程姨娘拿起碟子里的一个柿饼,小口细细嚼着,神情莫名。
“姨娘,您是觉得五嫂能帮到嬛儿么?”荀嬛有点怯怯地问。
看着她一脸的希冀,程姨娘终归软了心肠。
“这些年虽然我不理府里事情,但还是约略知道一些。这五奶奶看行事是个性情中人,只毕竟是庶子媳,以往自是不会理会与她无关的事儿。如今听你说她此番回来的做派,又有大老爷和大爷的事情在前,这五奶奶应该会有一番动作,所以——五奶奶倒是个不错的选择。”程姨娘放下手里的半块柿饼,抽出一旁放着的另一块帕子轻轻擦着手指。“这府里二房第三代没有男丁,剩了大房和三房早晚要对上,那周氏是个心黑且贪权贪利的,和五奶奶对上是必然,如此看来,倒是你的机会了。”
程姨娘看向荀嬛,指点到:“你多留心些周氏的动静,有什么风吹草动多给你五嫂报个信儿,她必会念你的好。你也不必多提自己处境,那五奶奶是个七窍玲珑的,哪里会不知你的用意。能让她上了心,有她挂记着,有捬义侯府和靖平公府的人脉,你的亲事自然不会太差。”
荀嬛两眼亮晶晶地不住点头。有了目标,她忽然觉得前面又有了亮光。
有希望的日子才不会难熬,才不会让人只觉行在无尽的暗夜里,踯躅恐慌、怨怼自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