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夜晚,唐军在黑暗中蜿蜒前行。
他们没有点多少火把,全靠紧跟队伍才不迷失。裴行俭与几位胡人大酋长靠行走经验和天上星辰辨别方位,领着唐军在水流平缓的地方渡了河,奔向雪山隘口。
雪山附近的静夜,冷得出奇。
唐军因为战胜强敌士气更旺,可是战斗也让他们浑身疼痛、疲软,随时要累得瘫倒。
土地仿佛坚硬如铁,又绵软得像柳絮。没有人叫苦,甚至没有叹息声,唐兵们都知道,他们正奔走在最后一百里道路上,很多人牙齿“咯咯”地响,咬着征衣,嘴里全是腥咸的血。
有马匹走着走着就倒下了。几个唐军实在太渴了,扑下去切开马喉咙,在伤口处拧着喝了一大口,抬头时一脸鲜血。
张天山问:“这么腥,怎么喝?”
阴海说:“不腥,甜的,我喝过。”
火烫的马血似乎温暖了冰冷、颤抖的身心。
当年大唐平定天下,时为秦王的太宗皇帝所率领的唐军能两天不吃饭,三日不解甲,甚至一天作战八次。而这一个夜晚,唐军要像先人一样,靠历尽艰辛去获取胜利。
唐军踏着雪泥,翻过隘口来到原野上,裴行俭发现就连自己的骏马四蹄都开始打滑,就下令休息片刻。
刚刚取得的胜利让众人激动不已,一歇下来就忍不住彼此调侃、夸耀,一股骚动的气氛在军队中流动着,将领们、酋长们七嘴八舌,都围在裴行俭身边吃喝闲谈。
众将纷纷回忆过去与吐蕃、突厥交战情形,大倒苦水。吕休璟猛然想到,不少人在青云得志时,意气风发、无所不能;可是到了屡受挫折之时,便一蹶不振、哀毁颓丧。裴行俭在西域十年,遇到危险、困境无数,时常处于孤立无援、不胜即死的境况,为什么还能一直不屈不饶、锲而不舍?
“因为心中有志向。”
众人都好奇了,吕休璟问:“吏部所说志向,是指忠心报国、勤谨事君吗?”
裴行俭摇头,说:“屈原有忠君报国之志,却自投汨罗而死,为国为君者,常怀孤愤忧悒之心。孔孟之学,君臣大义,固然有激励之效,却更使人抑郁愤懑。”
“是建功立业?”
裴行俭还是摇头,说:“建功立业谈何容易。”他朝夜里的雪山指了指,“你们看,天命与机遇好比那一座座巍峨不动的大雪山,而个人的才学、智术、性情都只不过是山上的一草一石,零零星星,毫不起眼。一个人能做的,只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那所谓志向,究竟是什么?”
“我之志向,是‘今日之我,胜于昨日之我。’”
这番回答之后,风吹草野,只听簌簌轻响,仿佛四周无人,是都陷于沉思了。
过了很久,吕休璟忍不住还要追问:“如何才能胜于昨日之我?”
“折节读书,悉心问事。”
阴海笑着问:“吏部是想要部下们都能做有学问的人么?”
裴行俭摇头:“蠢人无论知道多少学问,也还是一个蠢人。”
“那最要紧的是什么呢?”
“对于有权势的人来说,最要紧的是当一个真正的圣贤。”
吕休璟没想到裴行俭会说这样的话。“什么是圣贤?”
“天下无人不想要权势,都渴望据天下之权势,逞一己之欲利。对很多人来说,权势就是终此一生,唯一所求。然而真正的圣贤并非如此。圣贤者善用权势,操一分之权柄,能行十分之善治,为后人楷模。所谓‘立名者行之极也’,真正的圣贤是可以死而不朽的人。”
“吏部做到了吗?”
裴行俭缓缓摇头,说:“没有。”
众胡商们都听得入迷了。
“那……什么才是立名?何谓死而不朽?”
裴行俭见众人都困惑,就笑了笑,说:“春秋时,齐国权臣范宣子曾经与鲁国大夫叔孙豹谈论何为‘死而不朽’。范宣子说:‘范家世代贵盛,至今也是齐国最有权势的贵族,这就是死而不朽。’”
“那叔孙豹同意这话吗?”
裴行俭摇了摇头,说:“叔孙豹说,‘敝国先大夫臧文仲死去之后,人们仍然交口传颂他的言行,将他视为榜样,这才是真正的死而不朽。’《左传》称,‘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
我们的功绩千百年后仍会有人提起,我们的战斗中原人人称颂。可是,这样还不够。
裴行俭又回忆起安悉延曾说过的话,“有的胜利足以光耀千古,有的胜利却只是不幸和错误”。他觉得双目被风吹得酸涩。“我要夺得千泉,善治西域。”他这样对自己说。
唐军继续上路,荆镝和刘炳等人走在前面,不断探望。
他们没遇到牧民、奴隶,也没看见用作标记的石堆。
右虞候军里有人灰心丧气,窃窃私语,都怀疑走错路了。躺在马背上的穆春圭突然指向远处:“那是什么?”
距离很远,看不清是石块、树木还是毡帐。
荆镝跑过去,看见一堆黑石,一头雾水去报告裴行俭。
“这是杀人石!”裴行俭不禁大笑,“可汗牙帐不远了!”
唐军行至千泉,距离可汗牙帐,只剩最后十里。
夜色里,队伍停下整顿,为了即将到来的战斗。
吕休璟看不清裴行俭脸色,他知道裴行俭一定是精疲力竭了。主帅从不露出疲惫和衰弱之态,身边的将领们也都咬牙挺胸,作出精神振奋的样子。
“诸位可还好吗?”
赵元玖仍在头疼胸闷,不过他说了此刻每个人的心里话:“我等战死,亦无所恨!”
阴海想再喝一口酒,让热意和癫狂在全身流淌,可是这一次,不知是否由于彻骨的疲惫与夜里的寒霜,他只感到失血的寒冷。
“别胡说八道。”阴海摔了空空如也的酒壶,“大总管领兵至此,自然有必胜把握。”
众将都鼓足气势,准备与可汗决一死战。
裴行俭笑了一声。他接下来的话,让所有将领都惊掉了下巴,甚至令他们呆若木鸡。
“要打败阿史那都支,我的确有必胜把握。不过,现在我要给都支一个机会,让他在天明之前投降。”
裴行俭说得轻描淡写,仿佛这是什么自然而然、简单至极的事!他周围的将领们全都张大嘴巴,恍如梦中,难以置信,甚至怀疑主帅疯了。
过了好半晌,不知是谁问出了所有人的疑虑。
“他怎么可能投降?”
这问题一出口,众将抑制不住纷纷议论,就连王方翼也觉得劝降是根本不可取的做法。
裴行俭止住他们吵嚷:“外国国君与大唐交战,但凡愿意投降,朝廷都有礼遇。可是如果拼死抗拒,就会遭到刑戮。都支很清楚这一点。”
“都支雄桀暴戾,为祸西域十余载,杀我唐人无数,吏部真的以为,他甘愿不战而降?”
阴海常与突厥人作战,言语痛切,可裴行俭还是说:“他有很大可能投降。”
裴行俭知道几个阿史那都支会投降的理由,不过此刻他并不打算告诉任何人。他只是用一种明锐笃定的目光望着众将,再次说:“他会投降。”
在这神情之下,众将都慢慢扭转了态度,似乎过往经历令他们不能不信任裴行俭,又似乎仅仅是被他的目光说服了。
裴行俭此次行军作战的策略,是将西突厥十部落分割成四块。
除去根本没有参战的斛瑟罗、忠节,另外三股力量,分别是已经被打败的苏禄、夷男、伏念;千泉的可汗;碎叶的李遮匐。按照裴行俭的设想与计划,这三股势力并不需要全靠战争解决。
裴行俭成功欺骗了可汗,科罗增援了苏禄,这些都使可汗的精锐骑兵四处奔走,兵力大为减损。眼下唐军有约一万二千人,数目相等的马匹,挟大胜余威,兵锋逼至牙帐。可汗听说最忠诚的部落首领全部被杀,一定恐慌已极。
而且,米野那至今也没有消息传来,或许她一切顺利,只是没能及时联络自己,但说到底,不能将宝全都押在她身上。裴行俭想要安然对付李遮匐,甚至主动奔袭碎叶。就不能在千泉苦战、血战,那会折损太多兵力。
劝降十姓可汗,唐军才能处于最有利的局面。
当然,要劝可汗投降唐人,难度可绝不亚于真正在战场上打败他,甚至危险还要更大。
都支纵横草原十多年,要其一朝承认失败,何其难哉!
裴行俭逼迫他投降,一旦惹得他雷霆暴怒,首当其冲便要残杀使者。这更可能激起突厥人同仇敌忾之心,杀来与唐军殊死搏斗。
因此,此举固然略有胜算,但也极其凶险。
眼下最大的问题,最重要的问题,只有一个——谁去劝降?
第一个站出来要求去见可汗的,居然是安盘陀。他刚被裴行俭任命为果毅都尉,想到自己大战时都躲在一旁,这会儿非常想立一个大功。
裴行俭摇头不许。且不说安盘陀根本不能代表唐军,没有资格劝降,如此危险的行动,裴行俭也不可能让已逝的故人之子前去。
穆春圭与荆镝都说:“让我们去。”
他们是关陇子弟,常年住在皇城,多少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干这差使,光有口才不行,级别太低也不行,派两个队正去见可汗,这是当面羞辱突厥君主。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问题,如果当场将他们升为校尉,也能去试着走一遭。不过,这显然还是太轻率了。
裴行俭摇头。
骆宾王此时说:“在下忝居军职,却不能持剑杀敌,憾也!所幸口中还有三分利齿,这就去突厥牙帐走一遭吧。”
裴行俭还是不同意,这一次他必须派个武将去劝降。
张玄澜受了伤,强撑着走到现在,已经摇摇晃晃了。他慢慢地走出来:“让卑职去吧,就算都支将卑职剐了煮了,卑职也不怕。”
他推开正在为他包扎的军医,昂然挺立,血还在往外浸。他似乎觉得,可汗见他已经受了重伤,反倒不会杀他了。
张玄澜的想法或许有两分道理,但裴行俭还是摇头。
裴行俭想要唐军使者看起来气势雄壮、不卑不亢,在声威上震住可汗。派出一名伤员,这就完全落了下风。何况,张玄澜没有当使者的口才。
“我去!”
这一次,站出来的人是吕休璟。
裴行俭向对方望去,只见吕休璟神情刚毅,眉宇间隐隐有风霜之色,不过两个多月历练,他与刚入西州之时已大不相同。他身姿坚挺,像那支名为寒骨白的马槊。
裴行俭想:对,他是最好的人选,没人比他更合适了。可是,他未来应该为将为帅,独当一面,万一在今天被可汗杀了,那该有多可惜!
吕休璟见裴行俭长眉深蹙,迟疑未决,便故意笑了一笑,说:“卑职曾在南衙拱卫天子,区区突厥可汗算得了什么?卑职见了他,也断不会失了颜面!况且,吏部率虎狼之雄师,恃孙吴之才略,战无不胜。都支对吏部怕得要死,他根本不敢杀吏部的使者!”
裴行俭不答,仍是一脸犹豫,吕休璟便又厉声说:“大丈夫不惧死于边野,马革裹尸而还!卑职一个人的性命算什么?”
裴行俭终于态度松动,问:“你见了可汗,要怎么劝降?”
“我就说,可汗若孤身来唐军中,我等必以贵宾之礼相待;如若不降,天明之时,血溅牙帐,玉石俱焚。”
吕休璟说得坚定有力,气势十足。可是,裴行俭失笑了,摇头:“你这么说话,都支就只能真送你一个玉石俱焚。他肯定当场把你杀了,再来跟我们决一死战。”
“那该怎么说?”
裴行俭微笑,说:“你对他说,裴行俭不远万里来千泉,是想为波斯王子送行,现下离牙帐只有十里远,就请可汗带二十个人,来见一见我。他若问见面做什么,你告诉他,我要请他打猎。”
阿史那都支是突厥人的君主,在牙帐之中受唐人当面威逼胁迫,宁死也不会投降,只有留给他些颜面与尊重,才有可能忍下耻辱。唐使对可汗的尊重,也意味着他投降之后不会受到侮辱。
吕休璟明白了这层意思,微微点头。
裴行俭又将他拉到一边,压低声音,单独叮嘱了他一些事情,吕休璟仔细听了,牢牢记住。最后,他们重又回到众人面前。
众将见年轻人既有使臣的冷静沉稳,又有烈士一去不复返的激烈壮怀,都十分钦羡,佩服他的勇敢,也隐隐羡慕他会靠此获取功勋。张玄澜想一路护送吕休璟,却因为失血过多打了个哆嗦,不由问:“你难道要一个人去吗?”
这时,裴行俭身后响起一个声音:“我陪他去。”
党金毗已经背上了射月弓,按住横刀,还提起一支马槊。
这一次裴行俭也愕然了,刚才他茫然地在心里搜索合适人选,搜寻了半天,却没想到要让党金毗去,或许觉得对方完全没有经验,而唐军也不可能派出一个少年。他望着党金毗,似在询问他知不知道凶多吉少,很可能又去无回?
一个眼神互换,他明白了党金毗的决心,也做了决定。
少年并不畏死。这是他自己甘愿做的。
唐军静穆地望着这两个人上马,谁都没有说话,只是目送他们策马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