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日。
苏琼等人还差几个时辰回城。
顾瑜看着骑马行至前头的的苏琼,又看了一旁沉默寡言的木之野一眼,眼睛微眯,幽幽道“这就是你昨晚说的小玩意?”
苏琼特意瞥了一眼闻言后有些僵硬的木之野,戏谑一笑,“可不是!”
“反正他做出了决定,我抢过来玩玩,你不会有意见吧?”
顾瑜嘴角微抽。
自己算是看透了苏君清骨子的变态了。
这人是一旦疯劲上头就越加让自己大开眼界。
苏琼不以为然地轻呵一声,“我这不就是看不惯你的小打小闹,所以打算把他抢过来,作我亲兵,好好折磨折磨。”
木之野没有说话,只是一味地忍气吞声,一言难尽。
显然一副被调教好的表现。
双顾见此,投以怜悯的眼神。
不过……
苏琼没在炫耀自己的新玩具,只是默默勒马停驻,眼神逐渐冰冷。
顾瑜两兄弟也自是发现了不对劲,当即勒马止步,静静打量四周。
整支队伍也因为他们的止步,默默握紧了自己手上的武器,悄声警惕。
整个氛围也因此显得剑拔弩张。
风过竹响,衣袍微撩。
“碰!”的一声,一个男子从天而降。
场面顿时寂静。
苏琼默默看着地上的人,忽然想到了他们常说的一句话。
天上掉下个林妹妹。
突然,男子抬起那血流满面的头,如同干尸一般绝望伸手,嘶吼道。
“吃的!我要吃的!”
“饿啊——”
他仰头长啸后,倒地不起。
整个队伍更加沉默了。
那为首的少年嘴角微抽,默默吐槽。
看来……
天上不仅可以掉下个林妹妹,还可以掉下个饿死鬼。
……
弧城。
这是最后一天。
孟端月其实心中无比忐忑。
也不知是为什么,自己是孟家小女的风言风语迅速地在城中传播,虽未坐实,但心思向来敏感细腻的她早就察觉城中百姓种种不对劲。
那害怕畏惧却又不愿相信,不愿推开她善意的苦涩眼神,让她心悸。
而今日不仅是最后期限,更是关键的收网时刻。
她不能出差错。
为此,她打算在这一天给百姓一个交代。
而此时此刻的谢矜三人,已经在萧逐意的安排下齐聚酒楼——这最佳观赏位置。
受过世家享乐环境的沈然对萧逐意的安排十分满意,心里也不得不赞同苏君清之前对萧无止极其中肯的评价。
在能旁若无人地看戏拱火的本领上,没人比得上萧逐意。
苏君清当时是一脸玩味,当着萧无止说的。
萧无止没反驳。
但其实在沈然看来,乐子人的性子,苏君清似乎比萧无止更胜一筹。
毕竟,在做变态的天赋上,苏君清那疯子显然比萧无止厉害多了。
沈然在窗边坐下,看向孟府正门那密密麻麻的百姓,不禁轻叹,“萧无止,你这手段可真了得。”
萧逐意展扇轻笑,端着零嘴,放在两人桌上,靠倚在窗边,瞥向孟府方向,“我也就随口一提,不小心勾起了别人的好奇心,又稍微到贪狼他们那边转悠了一圈。”
沈然对他的胡说八道有些无语。
“要开始了。”
已然坐在窗前捧茶轻饮的谢矜,眼睛微眯,肃声道。
街上的百姓大声喧哗着,各自小声议论着,将孟府围得水泄不通,宛若菜市场一般。
孟府内。
孟端月神色复杂地看着面前的朱红大门。
门外的百姓声音不断传入耳中。
她明白,百姓都在等一个答案。
或使他们激愤,或是他们失望……
但……
她还是挺犹豫的。
说句实话,其实她可以笃定自己的身份不是孟家小女。
因为自己母亲的身份特殊,孟家有个女儿,这件事早就被自己的父亲视为耻辱,隐藏了多年,此事也就折辱自己多年的“家人”和送生活用品的孟伍臣知情。
其余人,谁也不知情。
现在,自己家人早就去死了,孟伍臣那个忠仆也没有任何理由背叛我。
没有必要……透露自己的身份。
她深呼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孟端月出现在众人面前,神色平静,双手放至身前,已然一副大家闺秀的端庄大气样,举止间隐隐带有上位者的威严。
随着那门扉逐渐关起的吱呀声响起,众人不禁噤声。
楼上的萧逐意见此,不禁轻笑,“嗯,好戏开场了。”
话落。
那隐藏在百姓中的贪狼上将“关宣”微微勾唇,按着计划那样,借机造势。
“孟姑娘,孟姑娘!你告诉我们,你是不是那狗贼的女儿!!是不是啊!”
那声音略带撕裂,急迫又期许地希望孟端月否认这个身份。
那百姓更是,一闻声便纷纷回神叫囔,仿佛也是不愿相信一样,迫切地希望她否认这事。
孟端月内心犹豫,但面上不显,她依旧保持着冷静从容的贵女样,淡淡地扫视众人一眼,轻启唇。
“各位,我孟端月有勇气出现在众人面前,自是会给百姓一个满意的交代。”
“但在此之前,我先向各位解惑。”
众人停止喧闹,静静看着她,眼神复杂,信任与不信任不断交织着。
这些,孟端月都看得清。
不被人信任这件事,多少让她心堵。
但她还是迅速调整了心绪,正色道:“相信各位也是明白人,也是清楚苏将军离开的这十日很少见到苏将军的亲臣在城中奔波。”
众人神色各异,有些疑惑,有些了然,有些似才发现一般惊讶。
但孟端月的声音仍在继续。
“我也实不相瞒,苏将军离开前,我与其做了交易,让我当了这弧城的干事,包揽城中大小事务,其亲臣不得干涉。”
此话一落,当即有人就暴怒了。
“你是女子!女子怎么能当官!那是男人的事!!”
“对啊,对啊!那是男人的事!一介妇人只会心软!怎能成就一番作为!!”
“我说为什么我这生活没变好!根本就是你这个女人把弧城搞得乌烟瘴气!!”
“定是你这女人出卖了身体,勾引了男人!才会让苏将军这样色令君昏!”
在喧闹人群中的关宣异常沉默,身为一个在幼时差点被自己父母卖入青楼的女子,她早已看透世俗对男子的宽容大度。
允许男子三妻四妾,允许男子在外光明正大地逛花巷,允许男子建功立业,封侯拜相。
男子做任何事都可以坦坦荡荡,不受任何非议,唯独女子出门需遮面,在府听男子。
女子像男子的附庸。
男子像女子的天地。
而行军多年的关宣早已在年轻时的南征北战中,看惯了那些男子的表面崇敬,也听惯了那些男子的背地淫思。
一面畏惧,一面贬低。
她也曾心软,救过那些被夫君折辱的女子。
可惜……她们早已被世俗扭曲。
她们没有接受自己的好意,而是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仿佛看一个令人恐惧的怪物。
最终,她还是放弃那些劝说。
如今每每想起,她就觉得十分可笑,但又是庆幸的。
庆幸自己在神威长大,庆幸神威的将士不会因她是女子就特殊对待,也不会因为她是女子就随意打趣。
他们不会轻视每一个肯为自己而活的女子,也不会轻视每一个挣扎于深渊的女子。
他们永远相信着女子潜藏于自身的强大。
所以,关宣当听闻有这么一个深居宅院、敏感软弱的姑娘,敢于在他人面前大声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敢于在他人面前大声说出自己的勃勃野心时,她还是由衷地敬佩。
但,身为女子,她也知道女子在这世道的艰难。
孟端月更是艰难。
她不会跟着主君四处征战。
她没有神威将士的时刻维护,没有像谢矜他们那样对待女子的宽容男子。
她是孤身一人的。
但或许是这样,关宣才狠心这样对她。
府邸门前的孟端月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些喧闹的男人,似乎在看一种闹剧一样。
她一开始其实也挺忐忑的,对于世人反驳女子为自己做主的事实。
但当自己身临其境时,她却意外地平静,甚至觉得有些可笑。
或许这些天……她在与苏欢的交谈中,也听闻了不少女中豪杰。
她们不比男子差半分,甚至比男子更胜一筹。
她只是看着面前那些不断叫闹的男子,觉得他们只是无能狂怒,以这种无聊的把戏意图让女子恐惧,重新树立自己那岌岌可危的威严。
也不知他们闹了许久,骂了多少难听的话。
孟端月都不为所动。
她只是在那些怒骂前,勾唇一笑,语气轻蔑道“还请各位莫要在此放肆犬吠!”
那有些瘦弱的少女提着众人都没想到的狠劲,将声量提高,轻易碾过了男人脸面。
场面一时寂静。
男人们也不禁怒气上头,咬牙欲骂。
但被孟端月怒吼回去,“莫要喧闹!!”
男人们被她表现的强大压迫吓了回去,身体不禁一颤。
她见他们安静,温和一笑,语气平静道“各位,你们说女子只持妇人之仁,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可你们还有一句最毒妇人心!”
“你们常说,无毒不丈夫,大事皆可成,如今最毒妇人心了,你们就说妇人之仁了。”
“女人成了毒妇,大事皆可成了,你们就用贤良淑德束缚别人,女人成了贤妻良母,你们就说她妇人之仁,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说到底,你们男人不就是见不到那些女人比你们活得好,比你们活得精彩!!你们只是虚伪地掩饰自己的无能罢了!!”
“你们的犬吠!我可以一字不听!你们大可叫闹!我都不管不顾。”
孟端月眼底冰霜铺满,恶狠狠道。
“有本事,拉、我、下、位!!”
那些造势的男人们噤声了,没有之前的嚣张气焰。
事实确实如此。
如今的弧城主人是苏琼,只要苏琼还护着孟端月,他们就不可能拉她下马。
更何况……
面前的女孩,确实不算是可以随便招惹的主。
他们选择了安分守己,打算另寻时机。
但他们或许不知……
他们刚才的一番话。
成功得罪了最不该得罪的那批人。
……
不远处,楼上的三人气氛凝重。
沈然和萧逐意虽挂着笑,但眼底的冰冷,却是令人不寒而栗。
谢矜倒是面色平常,但手中紧握的茶杯已然裂开。
最后还是萧逐意打诨,缓和了一下气氛。
“我看关将军脸色不大好,不如我们叫几个人去神威军,与其好好闲谈,疏解一番?”
沈然笑了笑,由衷赞叹道“无止,你心地倒还是一如既往的善良,果然是商人,注重民生。”
谢矜微微一瞥,淡淡饮茶一番,说道“这茶……有些凉了。”
萧逐意听言,当即叫来一旁伺候的小二,让他唤壶茶来。
那小二一听,当即脚步飞快地跑了出去,待下楼,确认那三人不会听见什么动静后,才暗松一口气,擦去自己额上的冷汗。
什么跟什么啊?
那两位大人,自己不知道性情就算了。
可一向喜欢算计别人的阴险东家……
心地善良?!!
他是万万不信的。
他只知道,那些人死定了。
说什么不好,硬是把他们的主公扯进来。
说自家主公是个沉迷女色的人。
可世人谁不知道啊!
苏家人就是个痴情种!
可不是随便一个女人就勾引上的存在啊!
……
孟端月也没在理会这些乌合之众,继续道“无论怎样,我直到今日,也是弧城的官!”
“若还有人不服!”
“你大可找苏将军一问!”
众人算是彻底沉默了,没有任何反驳的举动。
但孟端月还是沉默了半晌,犹豫地选择了自己的举动。
在众人惊异的眼神中,她缓缓脱簪,提裙跪地,正色道“还有……”
“我的确是孟家小女,是前乔家嫡女的乔折枝之女,是孟家姨娘的女儿。”
此话一落,议论纷纷。
在弧城有些辈分的人,都清楚那乔家嫡女乔折枝。
那个在众人眼中抛下婚约,与他人私奔的女子。
那个乔家庶妹无奈顶替嫁给姐夫的任性姐姐。
那个乔家惊才绝艳、贤良淑德的傲骨嫡女。
他们的视线在孟端月脸上不断打量,眼神惊疑不定。
他们其实也是听过那个莫名出现的孟家姨娘。
传闻中,那个孟家姨娘因没待以侍妾之礼,内心妒忌不甘,最后疯了。
他们是怎么也没将那个光鲜亮丽的乔家嫡女和那个疯疯癫癫的孟家姨娘联系起来。
这两人……相差太大了。
可孟端月那张七八分似其母的脸就摆在众人面前,他们也很难否认这姑娘不是乔折枝的亲生女。
更何况,孟端月身材的瘦弱在这十日里,城中百姓是有目共睹的,明里暗里都其实有在关心她。
可在怎样可怜……
也实在敌不过他们对孟家长达二十多年的憎恶。
他们在短暂的恍然大悟,再到对她的悲悯,再到压抑不住的恨。
这些,孟端月十分清楚。
她终究是姓孟的,身上也流着孟家的血,即使这些事跟自己没有半点关系,即使自己还是孟家的受害者。
但不要小看人类的迁怒能力。
他们往往在无法打骂正主的情况下,就不断招惹与其有关的弱者。
孟端月暗叹一声,眼神愈发冷静。
这是人类的劣根性。
生长在十六年黑暗中的她清楚得很。
她抬眸,语气冷静又坚定道“我孟端月虽也不是什么正经孟家人,但孟家人的种种劣迹,我无法忘记,也不会推脱。”
“我愿磕头谢罪,以余生性命作担保,尽全力为你们谋一条生路。”
话落。
那身躯瘦弱的少女缓缓俯身,在地上磕了一个响头。
所有在场的人都震惊了。
但显然,少女并没有就此结束,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不断磕头谢罪。
场面更加沉寂,惟有少女的磕头声清脆不已。
人们沉默地看着那少女不断磕头,直到面容沾血,已然不见得五官具体,才有人不忍心地劝说道“孟、孟姑娘,没必要了……你、你不必如此。”
开口的是个显然有些沉不住气的小青年,他只是简单看过几面的陌生人。
但孟端月没有说话,依然动作。
“姑娘,你莫要这样……你还只是孩子啊。”
开口的是个心肠好的妇人,她前几日还抱着孩子邀孟端月吃点家常菜。
孟端月没有说话,依旧保持着动作。
“……丫头,你的心意,我们也看到了,孟家的事,说我们不追究,有点假,但丫头你不必这样不顾惜身体。”
这次是位德高望重的老者开了口。
他是弧城活得最久、看事最清的智者,出于一些缘由,早已知晓真相的他并没有打断孟端月的所作所为,只是作为旁观者默默观察。
孟端月闻言,动作停顿了一秒,但下一秒,她又开始动作了。
众人见此,更是难言,不忍直视,纷纷想要上前扶起这小姑娘。
虽然说……他们对孟家有多年的憎恨,但好歹他们也不是什么纯纯的大恶人。
这些天的相处,他们也都看到了眼里。
这姑娘讨喜,心地也好,也是真心实意的。
虽然他们看不懂那些乌烟瘴气、乱七八糟的事,但要说谁对自己真心的,他们还是心知肚明的。
孟端月听到脚步声,不禁停下了动作,眼前忽暗忽明的,但她已经没法及时做出反应,只能顺着百姓扶起来的力道,踉跄站稳。
说句实话,其实本人在妇人开口的时候,就已经有些恍惚失神了,到老者开口的时候,人早就暂时性失聪。
那会,人都已经磕迷糊了,还是那种越磕越上瘾的状态。
要不是百姓将她扶起,她真的会停不下来。
孟端月被百姓围在一起,她虽然有些听不清,看不清,但动作上的关切不会骗人。
她只是心安理得地唤了一声孟伍臣,将原先吩咐买来的粮食一系列地物资分配出来。
但也在中途,本就体弱的她终究还是因为失血过多晕了过去。
彻底昏迷的最后一刻,她听到了百姓的惊呼声,内心却也开始不住忐忑不安,对自己失望。
我……做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