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进到了慈幼局。
放下东西后,苏琼因为也是第一次来的缘故,就先行打量了一番。
一眼看去,房屋不大不小,只有三两,木门有些深浅不一,看得出前些日子有重新上漆的痕迹,虽然只是上了一小部分。
庭中有些许青竹,在围墙边簇拥,默默挡住烈日,腾足了空间,让阴影下的孩童与清凉尽情戏嬉。
两人刚放下东西。
这不一会,就有孩童听到了声响,直接冲了上去,各种挂法呈现在苟诞身上,各种叫法也一一出现在苟诞身上。
苏琼因为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没人见过,也因为这些孩子的特殊性,所以没人出门知道她的身份。
有些孩子注意到了那好看的大哥哥,就缠着苟诞问。
苟诞倒是有些犹豫,一时真不知道苏琼他是要隐藏身份还是坦白,就求助般地看向苏琼。
苏琼也只是笑笑,不做任何表态。
苟诞更难抉择了。
直到一个六岁女童跑了过来,仰着头,仔细观察苏琼一会,遂展开手臂,笑道“大姐姐!你好好看啊——”
众人一听,皆是一愣。
而苟诞更是惊慌。
他知道自家主公生得雌雄莫辨,但一个男子平白无故地被叫做女子,着实有些触雷。
但苏琼只是笑了笑,将女童抱起,温柔笑道“这是谁家小仙子,嘴这么甜啊!”
女童一副瓷娃娃的样子,眼神清澈见底,笑道“我叫瑶瑶!”
苏琼轻笑了几声,打趣了几句,逗得瑶瑶咯吱咯吱的朗笑。
苟诞有些怔愣,一时摇摆不定。
而此时,一个略显苍老的女声从不远处传来。
“这是谁家公子?”
苏琼听声,有些疑惑,这声音竟觉得有些熟悉。
她缓缓转头,看向身后的老妇人,瞳孔微缩,迟疑了一会,愣愣道“富贵……娘?”
老妇人听见这声,眯起眼睛,仔细打量面前的公子,有些踉跄地快步上前几步,手默默抚上苏琼的脸上,才得以确认,顿时泪流满面,声音发颤。
“苏小郎?”
苏琼见她较几年前更加沧桑,顿时心疼不已,微俯下身,温笑道“唉。”
富贵娘听此,更加激动得哭了起来。
苏琼怀中的瑶瑶见自家阿嬷如此伤心,伸出手,摸摸阿嬷的脸,稚声道“阿嬷莫哭……”
富贵娘感受到那双稚嫩的小手轻抚自己有些皱巴巴的脸,慈爱地看着瑶瑶,含泪笑道“阿嬷没哭,阿嬷高兴。”
苟诞身边的孩童见自家阿嬷这般模样,顿时停下动作,纷纷来到阿嬷身边,围着阿嬷,软声道“阿嬷,阿嬷,不哭了。”
这一时,大家纷纷安抚起这历经磨难的慈仁老者。
过了许久,苏琼就放下瑶瑶,示意苟诞将孩子们引走。
苟诞看懂了他的意思,就用苏琼带来的东西吸引了孩子们的注意力,做起了游戏。
这会,苏琼就扶着富贵娘走进了屋子,将富贵娘安置在椅子上,蹲下,温声道“富贵娘,这些日子可过得安顺?富贵人呢?”
富贵娘一见这苏琼这张脸,又生去些许感慨,缓慢地理顺少年青丝,便生了几许泪光,微抿了唇,有些哽咽道“老身这些日子也算过得安顺,只是可怜我儿,前些年被抓到哪里去了都不知道。”
苏琼听言,顿时皱了眉,说道“富贵娘,发生了什么?”
老者咽了咽声,忍住了泪意,看向苏琼,开口道“当年富贵携老身南下,本一切顺顺当当的,结果到了明州附近时,遭了匪,老身侥幸在我儿的掩护下逃了出来,好不容易进了明州城,就跑去明州的衙门报官,结果这衙门的人一听是匪,随意找了个借口就打发了老身。”
“老身也好歹是活了这么大岁数、也在京城见了不少大场面的人,当即就明白这明州城的官不可信,没办法,老身只好待在明州城,想着万一哪天,我儿就跑了出来。”
“也算老身幸运,有个与老身大几岁数又有眼疾的老大姐好心收留了自己,她也原是这慈幼局的掌事,老身就留了下来,好好照顾这些孩子。”
“后来,老大姐在前年冬没撑住,走了,不过老大姐生前也是心善人缘好,有几个大汉自愿揽了活,将老大姐埋在了后院,虽没个像样的棺木,但也是入土为安了。”
“而慈幼局的情况,不用想也知道当时的清苦,老大姐就是靠着自己的绣品度日,为了养活他们就熬苦了自己的眼睛,而老身接了过来,这些年也就渐渐眼睛不大看得清了。”
“再后来,就是听城里人说,明州投了降,直接归顺了苏小郎,老身这才盼望着苏小郎能把这明州城治理好,说不定,救了我儿。”
苏琼听言,有些复杂地看着面前的老者,说道“富贵娘,我们正打算过几日就上山剿匪。”
少年沉默了一瞬,补充道“我会把富贵带回来的。”
老妇人慈爱地笑了笑,轻抚苏琼的头,温声道“平安回来就好。”
苏琼听言,更是直接感性起来,泪光在眼中不断打转。
老妇人的眼神不好,看得不大清楚,苏琼知道,所以更加拼命地憋回眼泪,忍着泪意,笑道“还请您放心。”
这之后不久,苏琼跟着苟诞离开了这。
两人并肩而行。
苟诞时不时瞥向身侧之人,有些好奇但不敢问,只是默默绕了弯子,说道“主公……今日瑶瑶说的话,你不介意吧。”
苏琼笑了笑,说道“不介意,自小就有人将我认错,那会还时常有人问我。”
苟诞轻叹一声,继续道“瑶瑶也是可怜,听阿嬷说,她是大雪天发现的,相处久了,阿嬷才发现瑶瑶是个低能儿。”
苏琼没说话。
苟诞借此机会,又继续说道“说起阿嬷,也是不容易,那……主公可是与阿嬷是故人?”
苏琼听此,先是无奈轻笑一声,转头道“你就这点出息,这套话还得练练。”
苟诞不知所措地挠头,尬笑几声,接着就听到苏琼默默讲起这事。
“那是我尚且拘在京中,是个质子,既不屑于世家人交往,又因自幼不在京城生活,有交情的少之又少,也就靠着祖上那点情谊,与尹家和白家的两位少主玩得不温不火,也是行动多有受限,多是无聊,心血来潮,就碰到了富贵,也就是阿嬷的儿子,他比我年长几岁,算是不打不相识,但之后都是他叫我哥,为人憨厚坦率,玩在一起后,自然也就见到了富贵娘。”
苟诞听言,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便又说道“听闻阿嬷的儿子是被匪掳了去,主公近日是不是也要剿匪一番。”
苏琼谈起这个,意外地有些沉默,暗叹一声后,说道“剿匪的人选,我早就选好了,是顾瑾和顾瑜。”
苟诞顿时有些失落和嫌弃。
苏琼见此,轻叹一声,将手搭在他的发顶上,说道“我知道你急,但现在还不是你上场的时候,而且你不要小瞧顾瑜,他虽是这般不靠谱的性子,但在战场上他可是数一数二的。”
苟诞撇了撇嘴,纵使心有不满,但也不得不承认顾瑜的军事才能确实不凡。
当他无意间抬了头,却也意外地看清了苏琼眼中闪过的一丝凝重。
苟诞见此,正想要开口询问,却被苏琼漫不经心的笑意堵了回去。
两人各自回到来处。
……
夜色深重,惟零星几点高挂,伴着孤寂的月。
苏琼的屋中并未亮灯。
少年枯坐在窗台,静静望月,怀中躺着一张带着血迹的残破图纸。
月也注意到这孤寂的人,默默伸出手,轻抚少年的面容,一寸一寸地将少年眉目描尽,与少年共成了这人间绝景。
寂静的屋中发出了轻微的推门声,一位谪仙飘然落入少年眼眸。
谢矜看着窗台上的少年,无奈轻叹道“君清,你可是有心事?”
苏琼微微挑眉,轻笑道“很明显吗?”
谢矜默默上前,拉来椅子,坐在他的面前,说道“很明显,就连桓星宵都看出来了。”
少年听言,敛眸轻叹,遂抬眼看向谢矜,撑住脸,故意轻挑地笑道“那梓微……何妨猜猜?”
谢矜见此,不禁无奈轻笑道“按我对顾应归和顾无缺的了解,自然是不用担心剿匪一事,城中的事有我和沈谦润主持自然也没什么好说的,更何况还有苏玦和苏琮那两小魔王整顿官衙风气。”
“那么……就只有私事了?”
苏琼听此笑了笑,也没在隐瞒,坦白道“你说……救一个三年前就生死不明的人,那人还会活着吗?”
谢矜愣了一瞬,平静道“活着的机率很小。”
苏琼落寞一笑,撇开头,轻声道“梓微,我撒了一个谎……”
谢矜静静地看着他。
少年有些无力地靠在窗沿上,轻叹一声,闭眼道“还记得刚入明州城时,我们对明州城的了解吗?”
谢矜虽不知他的意思,但依旧复述道“明州向来匪贼猖獗,有官吏相护之故,而三日后所剿寨子便是两年前将明州附近所有寨子统一起来的。”
苏琼默默起身,做到谢矜对面,将怀中图纸放置桌上,有些强颜欢笑道
“我有一故人,曾与其少年风流一场,当年我谋反,劝他离京,他应了诺,欲与我凉苏重逢。”
“可惜我却忘了……路途遥远,免不了豺狼虎豹,稍有大意,便是白骨一具。”
谢矜问道“那故人……可是三年前在明州遭了匪?”
苏琼点了点头,继续说道“至于我说的谎,便是这生死。”
“我骗了故人之母,说我会救他回来,可……死人如何救?”
谢矜这一想,问道“莫不是,当初那个……还未进城前,就遇到的那名男子?”
苏琼笑了笑,只轻叹道
“我啊,那会是真的不敢信……”
谢矜听言,没有说话。
时隔多日,他也依旧记得那个冒死求见苏琼的男人,面容俱毁,衣衫褴褛,步步血印,狼狈不堪,却似乎攒足了精神气。
满脸的刀疤显得格外狰狞,却在见到苏琼的那一瞬,柔和下来。
他立刻快步上前,奋力绕开了众人,将那血迹斑斑的寨防图十分强硬却又极其郑重地塞进苏琼手中,紧紧抓住他的手,直盯着苏琼,却也在片刻后,神色带着一丝释然与欣喜,倒在苏琼的怀中。
在全过程中,那人见到苏琼前,他只说见苏琼,还将阻拦他的人打得半死不活,骂得狗血淋头,十分强硬地闯入。
而在见到苏琼后,他却一言不发,就那样看着苏琼,像是将此生最大的执念托给了此生最信任的故人。
然后,消散在人间。
如今看来,当初的一言不发是执念即散,故人已见,是情深难言,不愿相认。
而为的,是明州百姓,为的,是故人不悲。
可惜,故人早已察觉,却不愿相信。
到如今的真相大白,悲意如流水,静且长。
良久,那智勇无双的少年郎问了一个傻问题。
他说“撒了谎,失了信,会遭报应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