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四章
1971年4月23日
情报局香港站
事关重大，下午，程民康与田之雄商量好说法，两人一块到香港站向站长杨志鹏通报了情况。不出意料，杨志鹏对六组的人不提前打招呼就抓了曹少武极其恼火，不好对程民康发作，语气却是直斥田之雄：
“罗组长，曹少武是情报局的人，也是二组的人，你们六组不打招呼擅自抓扣，还有王法吗？把组织纪律置于何地？！六组有什么证据说他通共，这不是往我们情报局头上扣屎盆子吗？退一万步说，就算是曹少武有嫌疑，也应该是情报局主持调查，你们六组为什么不向我们通报情况？别忘了你罗清泉现在仍然是情报局香港站的人！曹少武可是你的同事！”
杨志鹏虽然恼怒，但说起话来还是很有技巧。首先，他把问题上升到二组和六组关系的高度；其次，他要求六组提供明确的证据；再次，即使有证据，调查曹少武也是情报局的事，外人插手就是挑战情报局的权威；再再次，就算曹少武是王八蛋，那也是你罗清泉的同事，你罗清泉不顾同袍之谊，借助外人打击同事，令人齿冷！
田之雄直视着杨志鹏阴恻恻的目光，耐心地解释道：“杨站长，您稍安勿躁，容属下稍作解释。曹少武通共证据确凿无疑，但抓捕曹少武的却并非六组，而是总部来人所为，抓捕后就第一时间送回去了。还好，我们这里还留了些证据，请您过目。”
“总部来人？”杨志鹏心里有些惊疑。如果真是总部派专人过来，那说明上头秘密监控曹少武不是一朝一夕了，必然是早有计划。而他作为曹少武的顶头上司却一直被蒙在鼓里，这让他又惊又疑，这明摆着对他也不信任嘛。
杨志鹏掂了掂田之雄递过来的牛皮纸袋，并未急着打开看，仍面露不虞对程民康道：“民康兄，这些所谓证据是你们六组发现的，还是总部来人审出来的？”
程民康一脸坦然而诚恳的表情：“志鹏兄，出了这个事情我也很遗憾。我们接到总部的指示，准备策反从巴黎过境香港的文化代表团重要成员，相关情报还是情报局从巴黎传过来的。对此，总部十分重视，专门派了一个三人小组来港实施计划。在监控策反对象的过程中，发现了曹少武与对方人员的接触，接下来，代表团便突然改变了行程，提前离港，导致我们精心策划的计划落空。很显然，曹少武有重大嫌疑，我们突击搜查了曹少武的住处，果然发现了若干情报局的绝密文件。经过连夜突审，曹少武亲口供认了其身份及泄露重大机密的行为。事关重大，上峰指示，将曹少武交三人小组即刻押回总部。其实你错怪清泉老弟啦，他曾经屡次提议要向你报告，但都被上峰严词拒绝了。我们都是军人，上峰有令，只能听从啊。这不，总部来人刚走，清泉老弟就急着带上证据要来找你。”
“民康兄，坦率地说，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不管怎么样，我们是兄弟单位，提前跟我打个招呼，总是应该的。否则，我很被动啊！”杨志鹏边说边打开牛皮纸袋。
看着看着，他脸色铁青，那份口供可以捏造，那些照片却是连续拍照货真价实的，而且还备注了拍摄人员、地点、日期等详细信息；尤其是那份搜查物品清单，上面赫然列着好几份情报局的绝密文件，包括最新的香港站人员联络方式、机构名录、来港人员安排接待情况等等，这些不可能作伪。
他很快意识到，曹少武是不是通敌？他被谁抓的？抓之前有没有先通报他？有没有无视香港站和他杨志鹏的面子？这些都已经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些绝密文件是不是已经泄露，如果是，那么香港站将无秘可保，他这个站长肯定要承担严重失职的责任，撤职查办都是轻的。要是曹少武站在他面前，他恨不能一个窝心脚把这小子给踹死。
他语气急切问田之雄：“这些文件你亲眼看到了吗？是不是本站的文件？是否已经泄露给对手？”
田之雄摇摇头：“站长，我没有参与抓捕曹少武，也没有亲眼看到过这些文件。”说罢看向程民康。
杨志鹏随即把期待的目光转向程民康。
看到杨志鹏的反应，程民康心里明白，策略已经奏效。曹少武不是杨志鹏的亲信，他的死活跟杨志鹏没什么关系，他真正在意的是他作为香港站站长的面子，真正关心的是他这个站长的位子。他要是有脑子，就会即刻切割与曹少武的关系，避免惹祸上身。想到这儿，程民康慢悠悠说道：
“志鹏兄，事关重大，我亲自带人搜查了曹少武的住处，这些文件都是从曹少武住处的一个隐蔽处发现的，我逐件检查无误，不是原件，应该都是曹少武私下抄录的。幸亏我们行动迅速，这些绝密文件应该还没来得及传送出去，便被我们查获。”
杨志鹏明显松了口气，还没来得及表态，心便又被程民康的下一句话提了起来。
“……不过，曹少武是什么时候投敌的？之前是不是还泄露过其他绝密情报给对方？这些问题还需要认真查证。”
杨志鹏默然，他在想，要不要立刻赶回局里，向叶翔当面汇报这些情况，并深入了解和掌握曹少武泄密的详情。他到任香港站站长时间不长，如果是在前任任职时出的事还好，如果是自己任职期间发生的，他难辞其咎。
他逐张仔细看着照片，就凭这些曹少武与对方人员接触的照片，一个“通敌”的罪名是板上钉钉的了。但是他毕竟是有几十年经验的老手了，几个疑问随即在脑海中升起：策反代表团成员的任务是总部直接下达给中六组负责执行的，曹少武只是香港站的行动组长，又没有参与行动，他是怎么知道的？如果他知道这次行动，他必定知道策反对象已被六组严密监控，那怎么又会去冒险接头呢？如果他不知道这次行动，那么泄密的就另有其人。他满心疑虑对程民康说出了这些疑问。
程民康不慌不忙道：“坦率地说，在我刚看到这些照片的时候，我也有同样的疑问。情报局原先在巴黎有所布置，企图接近代表团成员实施策反，结果被对方察觉而无从下手。巴黎的行动失败后，上峰才把在香港策反的计划交给我们六组实施，这项计划极其机密，连总部来的三人小组都不知道策反对象是谁，他们只负责具体行动及押送回去。我分析，不仅曹少武不知道这项计划，连对方也无从知晓，否则他们就不会头一天在香港安排与曹少武的接头了。计划实施当天，罗组长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连策反对象隔壁房间都住上了我们的人，可是代表团全体成员突然让霍东接走了，然后再也没回酒店。我怀疑是对方从更高方面得到了警告，或者消息来源直接来自于霍东家族也未可知，让代表团突然改变了行程，以致我们行动计划落空。因此，曹少武只是误打误撞进入了我们的监控视野，从而导致意外暴露。”
杨志鹏认真听着，一言不发。
田之雄补充道：“站长，还有一个情况。据曹少武交代，通知他见面的电话，来自一个女人。”
“哦？”
“据曹少武称，几年前他回局里出差时，曾以相亲的名义见过一个女子，他一直对这名女子念念不忘。本月20号，那个女子突然打电话给曹少武，说是有朋友来香港，托她带了两盒今年的冻顶乌龙茶来给他，约他22号上午在汇鑫酒店露天酒吧见面。喏，这张照片，曹少武见得就是这个穿淡紫色洋装的女人，您往后看，关键是这张，这个穿洋装的女人与二号目标，也就是面前有本书的年轻姑娘是一伙的，这个二号目标是代表团的法语翻译陈蓓蓓。这些话是曹少武在受刑之前坦白的，现在看来曹少武还在局本部的时候就已经被对手发展了。”
听到田之雄说曹少武是在局本部时就被发展了，杨志鹏心里又松快了不少。既然曹少武不是在香港被发展的，那他杨志鹏也是受害者啰。
程民康又说：“那两盒茶叶，我们也在曹少武的住处查获了，他还没来得及打开。其中一盒里有一个小纸条，上面只有四个字：事后缄默。很显然，他的上级是担心他暴露，给他发警告。”
杨志鹏沉吟了许久，开腔道：“看来曹少武在本部期间就被发展成间谍是确凿无疑的了。”
田之雄闻此言，心里像是放下了一块大石头。来之前，他还担心杨志鹏恼怒之余，为了一己之私死保曹少武，那曹少武还真有可能逃过这一劫。现在连顶头上司都往你棺材板上钉钉子，你曹少武不死也得死了。
程民康在一旁又拉又拍，向杨志鹏卖好：“志鹏兄，国府在香港情治机构众多，但无论是从人力上还是从能力上，以你我两家最强。我是真心希望与志鹏兄精诚合作，携手共进的。此次挖出曹少武这个内奸，不仅是我六组香港组的成绩，志鹏兄的香港站也是功不可没。我提议，由你我共同署名，向中二组、中六组以及情报局呈报此次共同破获内奸的过程，彰显我们之间合作的硕果。”
杨志鹏喜出望外，如果是主动从内部挖出奸细，那么他不仅无过，反而有功了，只是他万没想到，程民康能主动让出一半的功劳给他。忙道：“民康兄的雅量令杨某惭愧啊，不仅帮我清理门户，还解除了我的后顾之忧啊。哈哈哈哈……”
程民康一锤定音：“那就这样说定了，我起草好报告后，请志鹏兄斧正，然后共同署名发出。”
搞掂了杨志鹏，程民康上车时一脸轻松。田之雄一边开车一边问程民康：“组座，杨站长已经确认曹少武是内奸了，也默认我们对他采取的手段了，为什么您还要分一半功劳给他呢？”
程民康没直接回答问题，反问道：“清泉老弟啊，你知道我们的有关机关在港澳共有多少个单位多少人吗？”
田之雄摇摇头：“我还真不清楚，十个总是有的吧。”
程民康扳着手指头娓娓道来：“准确地说是十九个，香港有十六个，澳门三个，基本工作人员将近三百人。归属党务机构的有：中二组南方执行部、中三组港澳总支部、中六组香港组；归属情报机构的有：情报局香港站两个组、澳门一个组、保安部一个组、还有调查局港澳通讯处；归属文化机构的有：通讯社香港分社暨澳门分社、香港时报、香港集成图书公司、驻港记者站、中外画报社等；另外还有分属外事、侨务、交通、救济、新闻等的若干个单位，林林总总，主管机关不同，工作性质各异。虽然都是派出机构，却往往各行其是。有鉴于此，上面专门成立了‘海外斗争工作统一指导委员会’，抓总的秘书作业却落在了主管海外工作的中三组。对此，重要性更甚之且人最多的中二组和中六组都很不满意。‘海外统指会’成立后，经多方数次讨论，终于达成共识，设立‘港澳特派员办公处’，由特派员统一领导指挥各单位机构，下设第一到第六组以及秘书室，再加一个澳门工作组。港澳的这十九个单位中，就属杨站长和我们组兵强马壮，都想把领导权从中三组手上夺过来，你说，我此时投之以木瓜，杨站长会不会报之以琼瑶呢？”
田之雄恍然大悟，原来程民康此刻帮了杨志鹏一把，剑锋所指，乃是港澳特派员的宝座。由此，他的无心一问，却从程民康嘴里获得了对手整合驻港澳各单位组织的最新动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