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镇长家,方新乐站在漂满茅草的水里,颓然看着周围惨状。想伸手,想张口,对上的却是一张张冷漠又麻木的脸。
“爹,不是您的错,您已经尽力了,连县令大人都不管,仅凭您一己之力又能改变什么呢。”大儿子方永利让下人装好马车,这才带着媳妇程绣前来劝说自家爹一同离开。
“是啊爹,就算您再舍不得,再不甘心,但人都走光了,您守着没有意义了。咱们还是先躲难,等上一年半载水灾彻底平复,再回来也不晚。”
“爷爷,要发大水了,我怕。”五岁的大孙子在程绣怀里挣扎要爷爷抱,声音孱弱,方新乐那呆滞的眼睛终于动了动。
他不甘心啊,老天为何这般捉弄人。
他组织开渠挖沟,前段时间刚刚让众人搭建了一间间茅草屋,只要等到天大晴,朝廷下拨款银,重建出鸾镇不是问题。
可是,现在都没了。
八文江大坝如何他不知道,他不想镇民走,但又怕突然流传在县内外的八文江传言是真的。
那就走吧,都走吧。
“轻装上阵吧,去你大姨家住一阵。”摸着孙子发黄的脸蛋儿,方新乐还是妥协了。
“哎,就等您发话了。”方永利得了准话 ,给自己夫人略使眼色,急忙忙又监督装车去了。
“方镇长是好人,可惜了。”吴婆子有些惋惜,方新乐虽然性子软,但却是个心里有乡亲的。
“独木难支,此事对于他算得上是好事。”楚禾却不这么想,这个朝廷由上到下溃败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但凡想写方子治病的人无一不死得更快。
“这是何意?我不懂。”陶楚杰眉头紧蹙,不解问道。
“自己想。”
“......”
*
缓坡高地上挤满了不怀好意地灾民流民,非但不让路,甚至有人还会暗戳戳地往这边扔树枝。
陶三之拿出大刀左右挥着才强行开出条路来。但坡上既陡又有滚滚泥流,不仅车轮打滑深陷,就连驴子也栽了好几个跟头。
无法,楚禾接过缰绳替着开路,陶三之和陶楚杰几人在后面推着板车。就在那些流民按捺不住想动手时,板车终于爬上了山坡,走出了人群。
远远走出那些人视野后,楚禾几人才敢停下脚原地休息。驴子累得张着嘴喷着鼻息,蹄子不时一崴一崴,整个身躯摇摇晃晃。
拿出盆混着豆子的干草喂了驴子,休息了两刻钟这才继续赶路。
雨停了,但路上的水流却奔腾不息。好不容易前行几步,混着木头和石块的泥流撞过来,为了躲避也好,不慎被打倒也罢,总归是又后退了大半截。
“上了这处山台子,绕到前边的稻田就能看见槐树林了。”崔婆子撑着膝盖大口喘着气,累得说话都断断续续的。衣裙上裹满了泥浆,走一步都极为沉重。
韩安儿身量轻,水花一起,小孩儿就被卷着跟水跑。为了不拖后腿只能乖乖坐在在板车上。吴婆子直接将裙子束在腰间,弯腰拄着木棍,抓着草根一步步往前爬。听到距离林子不远了这才又鼓起力来加快速度。
山路难走,就是来的这大半截路都走得极为艰难,更别说眼前的大陡坡。
板车轮子直接陷进淤泥里,单凭毛驴的力气是没法拉出的,几人只好将车上的几个包袱分出来背在身上。前拉后推,等过了最难走的路段六人才停下来缓劲儿。
“也不知道爹他们在不在这里,可别白来这一趟了。”陶三之打开竹筒含了口清水,呸呸吐出嘴里的泥水,越近他就越紧张。
“镇子周围就这么几处能躲雨的地方,这里离麻橦巷又近,若是你爹他们不在的话我真就没了头绪。”崔婆子拧着泥水起身,即使努力克制,但神情还是难掩忧色。
楚禾拍了下蔫头耷脑卧在泥地里毛驴,“走吧!”
又是大半时辰地挖凿开路,不知摔了多少次,楚禾六人终于是爬上了山台子。台子上到处都是大小水坑,此时还有不少人还滞留在林子里,抢着往包袱和衣服里塞树叶。
楚禾用木棍在最前面探着水深,听得远处一阵水声和咳嗽声,抬眼望去就看见林子里乌泱泱走出一群人。陶三之握紧长刀警惕戒备,扫过人群却看见了几张熟悉脸庞。
“翠珍!”
陶三之激动地挥手想喊住人,不料人群却绕过积满淤泥的稻田地,径直朝另一头的大路上而去。
“真的是你大哥他们吗?他们没受伤吧?有没有少人?你这孩子怎么不说话......”听到陶三之的叫喊,崔婆子和陶楚杰急忙蹚水过来。看着蓦的停住脚的儿子,崔婆子疑惑问道,不过下一刻她便知道了。
“要走你们走,我要去找三之和娘去!”行进的人群里突然传来愤怒的女声,接着跌跌撞撞冲出三人。背着大包小包,相互搀扶着,头也不抬地往反方向走。
“你们给我回来!不是都给你们说清楚了吗?镇上的惨状你又不是没看见,死的人那么多,我们是提前跑出来的这才没事。你娘那边的低矮房子肯定没了。”
苍老的声音传来,虚弱又强撑着出声。
“是啊,多亏了秀才他爹带着我们提前躲到石洞,这才捡了一条命来。”
“爹!回去找找娘他们吧!大哥!大姐!三哥!你们真就这么狼心狗肺吗?你们枉为人子!爹!当初我和相言苦苦哀求您先去通知娘和小禾她们,您非但没同意还阻拦嫂子。您到底居心何在?您是非要娘死吗?”
陶五涌内心挣扎,看着倔强拖着儿女往深水走的嫂子不禁动容,忍不住恳求陶老汉。想起这些时日爹的所作所为,陶五涌心中不满更甚,口吻不免带了几分质问。
“住口!陶五涌你是怎么和爹说话的?”陶老汉没露面,气得在车厢里咳嗽不止,陶二水掀开车帘板着脸怒斥小妹。
“我......”陶五涌不服气地想回嘴几句,可对上大姐阴沉的脸色顿时气势消减,目光闪躲地低下头。
“村长,我公爹他们还没回来,就再等等吧!路上都是水,现在赶路也走不了,我求求你了!”林梅花和马荞子也从人群最后面跑出来,拉着刘天德的胳膊苦苦哀求。
“唉,你们这……陶叔,十八叔公,要不我们还是回去找一找人吧。虽说生还机会不大,但万一能活一两人也是好的。”刘天德按下女儿那不停掐自己的手,放下身上的包袱对着族长和陶家马车无奈开口。
撤离时没能通知到所有人,他已经很愧疚了。即使后来他自知不妥又派人分头寻人通知,但还是没能等回一户。
就连主动请求前去报信的刘天喜也没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