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少爷送您回来时倒是没说什么,只是嘱咐我让我给您喂些醒酒汤,胡商酿的酒后劲大,不喝醒酒汤的话,第二日醒来必定头疼欲裂。”
玉珠将热帕子敷在她额上,“我去为小姐端碗莲子粥来,喝着暖胃。”
待她走后,沈知凝赤脚踩在织金地毯上,她对着菱花镜细细描眉,指尖却抖得厉害。
昨日在马车里,她是不是说过,“表哥眼尾的红痣生的真好看”?,又或者...她当真胆大包天地摸了那粒朱砂色的小痣?
檐下的雀儿扑棱了一下翅膀,却惊得她险些摔了手中的胭脂盒。
要不今日还是告假吧,不去学堂了......
可就算今日不去,那明日呢?后日呢?
沈知凝有些无力地扶了扶额头,都怪裴之,好好的朝臣不当,非要来翰林院当什么夫子!
等喝完玉珠端来的莲子粥后,她又嘱咐着让今日多备一份食盒,这才坐着马车往翰林院赶去。
琥珀光的余韵还在舌尖发苦,沈知凝趴在桌上想了一早上,都没想起来她昨日到底对裴之做了什么大不敬的事。
倒是顾云澈,不知道镇北侯府最近出了什么事,他已经连着告了好几天假。
所以下课时能跟她说上话的就只有第一排的宇文渊。
可小侯爷虽然不在,常嵩那狗腿子却将她盯得紧,每到课间,他便会用眼神威胁宇文渊,让他不许靠近最后排。
一早晨下来,沈知凝也倍感无趣。
于是趁着老夫子授课的功夫便偷溜了出去。
沈知凝支起手肘坐在小花园的凉亭中,轻叹一口气。
潮湿的青石阶上,她看着那道竹青色熟悉的身影穿过回廊,玉冠束起的长发在风中荡开墨痕。
“沈姑娘,又逃课了?”
清泉击玉的声音惊得她瞬间站起身来。
谢诏执卷站在她身后,腰间青玉禁步纹丝不动,面上笑意却比春头枝光更灿烂。
“谢夫子...真是好巧。”她尴尬地抚了抚鬓边的碎发,“今日的课实在是无趣...”
“所以便逃课来花园这里干坐着?”谢诏轻咳一声掩住笑意,“昨日刚下过雨,园里比较潮湿,还是去我书房坐着罢。”
沈知凝点了点头。
有个相对隐私的空间自然是好的,不然等会碰到不该碰到的人那就尴尬了。
茶烟袅袅的书房中,她捧着青瓷盏偷瞄对面的人。
谢诏沏茶时端庄自持,就连面上也是一副温润如玉的模样,若不是他与她早退了婚约,身份有些尴尬,不然交个朋友也是不错的。
“前日我教授的春秋一课,你可听懂了?”
“先生知道,我速来不爱学习。”她故意将茶盏磕出声响,溅出几滴茶水来,“若是聊些别的,我倒是还会有兴趣些...”
话音未落,竹帘突然被风掀起。
青色衣袂挟着冷冽柏香卷入室中,惊散了满室茶香。
沈知凝手一抖,半盏茶全泼在石青地衣上。
“裴夫子。”谢诏起身行礼时,她仍怔怔望着来人眼角那点朱砂痣。
那双凤眸依旧如寒潭映月,眼尾一点红痣却艳的惊心,偏生他的眸光却清冷似昆仑山巅终年不化的雪。
“谢兄前些日子借的《水经注疏》该归还了。”裴之的嗓音清冽如碎玉投冰,目光扫过案上的祁门红茶时微微凝滞。
沈知凝突然觉得喉头发紧。
她见过这双眼睛在经筵讲学时的模样,此刻倒映着窗外竹影,竟让她想起寒潭里浮动的月华。
“多谢裴兄提醒,我这几日太忙,差点就将这事忘了。”
谢诏转身就去了内室取书,独留下了坐在原地尚未起身的沈知凝。
“沈姑娘的《礼记》尚未抄完。”男人转身时玉佩轻响,“随我来。”
穿过九曲回廊时,她看着裴之指间若隐若现的玉扳指。
他的书房没有熏香,唯有北窗下几竿翠竹在风里沙沙作响。
当裴之展开案上的书卷时,沈知凝突然按住书页:“裴夫子将我叫到你房中,难道是想让我为昨日醉酒的事道歉?”
裴之执笔的手顿了顿,笔尖朱砂在宣纸上晕开一点残墨。
“沈姑娘多虑了。”他抿了口茶汤,喉结在领口处微微滚动,“我叫你来,只是为了让你抄写那未完的字帖。”
“那昨日......”
“昨日你只是醉酒,我身为长兄,将你送回院中,是我的职责。”
男人一袭竹青长衫端坐如松,修长手指搭在玉盏上,连指节都透着禁欲的弧度。
“还有,身为学子,以后不要再逃课了...”他顿了顿,又道:“在学堂中,更要与夫子保持好距离,不要生出事端。”
沈知凝愣住,他这是在说自己与他?
笔架上悬着的紫毫突然断了一根,朱砂墨滴在宣纸上,洇出暗红斑痕。
少女盯着那抹猩红,忽然想起昨日马车摇晃时,自己指尖曾拂过的温热肌肤。
“夫子可曾听闻——“她故意将镇纸推过中线,“醉酒之人的话,当不得真?”
窗外竹影陡然摇晃,惊起檐下铜铃阵阵。
裴之搁笔时玉扳指磕在端砚上,发出清脆的响。
他垂眸望着案上《礼记》残卷,修长手指划过“发乎情止乎礼“六个字,指腹沾了未干的墨迹。
“沈姑娘还是好好抄写字帖吧,昨日的事,便当它过去了。”
沈知凝盯着他腰间玉佩,金丝缠绕的穗子完好无损,全然不似记忆中凌乱模样。
难道那些零碎片段只是醉酒幻象?她不甘心地凑近半步:“裴夫子可还记得......”
“裴夫子。”门外忽然传来许清荷的声音,“关于礼记,我有一处不太懂的问题。”
竹帘被掀起的刹那,沈知凝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许清荷捧着书卷立在晨光里,藕荷色裙裾被风吹得泛起涟漪,却不及她眼中潋滟的波光动人。
“裴夫子。“她又唤了一声,目光掠过案上两盏残茶时骤然暗了暗,“昨日讲到’男女不杂坐’那章,学生还有些疑问…”
裴之的玉扳指在砚台上敲出清泠声响。
沈知凝望着他起身时垂落的广袖,那抹竹青色像极了昨夜在马车上被揉皱的锦帕。
她突然抓住他袖口:“夫子方才说要我抄完礼记才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