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融雪奔潮之声（二）
高铁只从S市开往Z省，左镇潮还没坐热乎就到了目的地。
然而今天的路程却没有这么简单。据茂毛猫所说，他们先要坐高铁，再从高铁站坐车从城市开往镇上，等到遇上连车都开不上去的山路，再换乘牛车。
这路不好走，因此委托人安排了人在高铁站接他们。
可三人在车站里等了近半个小时，也没看到那个来接他们的人影。
茂毛猫急得抓耳挠腮，从这头走到那头。一边抱怨“今天怎么全在迟到”，一边不停给委托人打电话，对面却压根没接。
左镇潮初次接委托，没见过这场面，便很沉默地待在原地没有说话。
她边上的陆回雪则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般，饶有兴致道：“我还是第一次被人放鸽子呢。”
“！”茂毛猫被这句话吓得脸色惨白，疯狂跟他道歉，“实在对不起，振灵先生！”
“同我道歉做什么？”陆回雪唇角不落，笑意却不达眼底，不咸不淡地说了句，“我就是个代班的，你到底在帮谁做事，分不清吗？”
茂毛猫愣了愣，赶紧又朝左镇潮道：“对不起左小姐，是我没预计好突发情况，身为夜鸮不该犯这种错误……”
“道歉就不必了，有什么解决办法吗？”左镇潮打断他，“难道那个人不来，我们就没法赶过去了？你知道具体地址吧。”
“这……”茂毛猫有些为难，“倒也不是不行，但是……”
他“但是”了半天，却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左镇潮能明白他的意思，假若那人只是迟到，到了这里却发现他们三人已经走了，岂不是下委托人的面子？
不过，既然对方都迟到了半个小时，那就没什么可说的。按照原定的安排，他们能在太阳下山之前刚好到达岱南古宅，再拖下去，等到目的地都已经入夜了。
“小姑娘。”陆回雪施施然地歪了歪脑袋看她，“你想怎么办？这次委托你说了算。”
他倒是给面子。
左镇潮摸不清此人的意图，更不觉得他平白无故对自己好是因为什么一见钟情，因此不打算和他有过分交集。
“先想办法到镇里，等到车上再联系委托人也不迟。”左镇潮提议道，“在这里耗着没有意义。”
茂毛猫看起来似乎还有什么想说的，然而被陆回雪瞧了一眼，瞬间不说话，老老实实叫车去了。
现在正是高峰期，哪怕守在候车区等着，一时半会儿也到不了，遑论茂毛猫叫的是辆网约车。
左镇潮决定以后出来做委托，一定得找个足够靠谱的夜鸮。
枯燥乏味的等待时间，刷手机也不太合适，她只能傻站着发呆。
站着站着，肩膀突然被人戳了戳。她回头，看见陆回雪正站在她身后，高大的身体让她笼在一片阴影中。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视线看向前方不远处的摊位。
左镇潮也跟着他看过去，瞧见一堆卖手抓饼、关东煮等等食物的小摊，香气弥漫整个候车区，闻得人饥肠辘辘。
说起来，现在这个点也的确是该吃午餐了。
陆回雪和她想的一模一样，下巴朝那个方向扬了扬：“横竖车还未到，不如先吃几口垫垫肚子？”
现在坐下来正儿八经吃顿午饭，估计已经来不及了，这种能拿在手里吃的最合适。
左镇潮点点头，朝着那家卖可丽饼的小摊走去。菜单上放了好几个不同口味的可丽饼图片，边上做出口味标注。
她想也没想，要了一个巧克力味的。
小真也给她买过巧克力味的可丽饼。
她咬了一口，却发现这味道与在梦境中吃到的似乎不尽相同。
或许小真自己也没吃过真正的可丽饼，制造出来的幻境自然无法模仿出其味道。
她吃得正香呢，陆回雪不知何时又来到她身后，探头探脑地瞧她：“这玩意儿好吃吗？哪种味的？”
“巧克力。”左镇潮言简意赅地答。
陆回雪好像听懂了，目光又在摊贩菜单的那几张标了口味注释的图片上停留了一会儿，直接越过了边上写着“巧克力”的那张图片。
“巧克力，是哪张图？”
左镇潮咀嚼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她将口中的食物咽下去，下意识问：“你不认字吗？”
话一出口她就觉得自己太失礼了，尽管她真是在好奇这个问题，但说不定对方只是因为距离太远没有看清呢？
于是她咳嗽一声，试图掩饰自己刚刚的失言：“我是说——”
“是啊。”陆回雪坦然道。
声音平平淡淡，就好像他完全不觉得自己不认识字是个多么新奇的事。
“……？？？”
“这么看我做什么？文盲率只是降了，又不是归零。”陆回雪笑眯眯道，“你认字，快帮我瞧瞧，究竟哪张图才是那什么巧克力味？”
“……”左镇潮指了指右边第三张。
陆回雪将麻花辫往身后一捋，食指抵着下颌，俯身细看。
“哦——你喜欢这样的？看着倒是还算可口……”他若有所思着，对摊主道，“劳驾，也给我一个‘巧克力味’。”
左镇潮见他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新奇样子，一声不响地吃着自己的可丽饼，内心问兰达姆道：
「他看着年纪也不大，在秉烛人里也颇有名气的样子……不认识字也就算了，连『巧克力』都不知道是什么就有些说不过去了吧？」
「年纪不大？」兰达姆重复了一遍她的话，「未必。」
「嗯？怎么说，你检测出来什么了吗？」左镇潮刚问完，突然后知后觉地想到，「对了，他的关注对象评分表呢？我怎么好像没见到？」
她已经习惯了，这几日但凡新遇见个帅哥，十有八九都是关注对象。然而自从见到陆回雪后也有一段时间，却没听见兰达姆在她耳边播报。
「……」兰达姆顿了顿，「没有。他不是关注对象。」
「？？」
这情况还是第一回见，左镇潮愣了两秒，试探道：「不至于吧？就因为他不识字？」
兰达姆不置可否：「原因未知，但既然对方不是关注对象，我对其就不存在检测功能。宿主，请您小心这个人。」
说话的工夫，他们在等的车便到了。茂毛猫连午餐也不买点，急匆匆地就上去和司机说了些什么，才请他们两个过去。
茂毛猫率先打开了副驾驶座的门，左镇潮和陆回雪自然就被一起留在了后面。她看了对方一眼，却发现自己这边才动了一半，对方手中的可丽饼却已经被吃完了。
「这吃的也太快了，看来他真是很饿啊。」
车程很长，一路上几人无言沉默着，底下的座位颠来颠去的，左镇潮很快就再度昏昏欲睡。
她的脑袋靠着车窗，脸颊贴着冰凉的玻璃，睡得不太舒坦，迷迷糊糊间就想换个姿势。然而脖子却突然一松，像是被什么人轻轻托起，又靠在了谁的肩膀上。
她似有所觉，但不知为何意识却现在深沉的困倦之中无法挣脱，很快便彻底沉入梦境，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到再次醒来的时候，她的脑袋正规规矩矩地靠着背后的座椅。
车内遍布金色的余晖，夕阳的暖意从四面的车窗外照进来，为一切都打上阴影。
她看向前挡风玻璃，只见车辆正行驶在小县城的一条马路上，街道两侧遍布不起眼的商铺和小店，屋顶砖瓦剥落，墙皮也都扑簌簌地往下掉，看上去都是九十年代的遗留产物。
尽管如此，街道上人来人往，时不时就能看见电瓶车从车边一闪而过，满是升腾的烟火气。
而向着道路尽头远望，地平线的终末处，能见到一座被落日笼罩的山。
赤色的夕阳从山林中的无数根树梢上掠过，被晚霞的阴影所遮蔽，像是要与繁华的人间泾渭分明般，浮现出一片神秘的黢黑。
然而在她的眼中，却不止于此。
在左镇潮将视线投向那座山的瞬间，眼球的灼烧感顿时将她吞没，铺天盖地的赤红色几乎要把整个世界都笼罩起来！
而在那漫天的血色之中，她强忍着要把眼球烧穿的不适，强行盯着那座山，硬生生给她看出了几分其他的东西。
似乎是几缕青色的雾气，还有一丝丝微不可察的黑色——
就在此时，烫到快要失去知觉的眼睛上突然覆上了一只温热的大手，那堆五颜六色的气顿时消失在视野中，眼前只剩下一片漆黑。
“都同你说了别看，怎么这么不听话？”
陆回雪轻叹了一声，语气略有些无奈。
他不等左镇潮回话，掌心轻柔地在她眼上抚了一下，落到了她的肩上，将人往自己这边转了转。
这一番动作实在是行云流水，左镇潮还未做出什么反应，便感觉到自己疼得已经麻木的双眼中突然流出了什么东西，温热地向下流淌。眼前一切也仿佛是蒙了一层黑布，模糊不清。
她内心暗道不好。
「完了，早知道刚刚不多看那一眼了……不对，不看也没用，我总不能在委托过程中一直闭着眼睛吧！」
下巴似乎多了什么力道。
陆回雪轻抬起她的脸，修长有力的指节半截按在她的唇瓣上，正细细端详着什么。
他低头凝视少女的脸庞，看凝结着血丝的泪滴从损坏的眼睛中淌下，在脸颊上划过两道赤色的痕迹。
“真可怜。”
他用指腹轻轻抹去她眼睑上残余的血液，声音像是贴着她的耳垂响起。
“只有能力，却不告诉你该如何关闭……呵，给了你这双眼睛的人，可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左镇潮原本还要从他手上挣脱开，闻言顿时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才试探道：「系统，他刚刚说你不是好东西？」
「是吗？」兰达姆冷笑，「抱歉，我和连关注对象都不是的人没什么好说的。」
左镇潮听见陆回雪在她的耳边轻轻打了个响指。
刺痛的眼球突然像是被浸在一汪温暖的春水中一般，那股灼热瞬间消减了不少。
又是一个响指。
一切不适骤然消失得一干二净，她尝试着睁开双眼，那层灰蒙蒙的雾气彻底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陆回雪那张好看得有些过分的脸。
还有那副几乎要怼到她脸上的墨镜。
此人正毫无距离感地凑在她面前，手指还按着她的下巴，笑眯眯地问道：
“怎样？舒服了吗？”
左镇潮立刻往后仰了仰，借着这个角度，越过他的肩膀看向前方的挡风玻璃。
那座山依旧岿然不动地屹立在那里，只是这一回，她只能看见一座极其普通的山，没有半分乱七八糟的颜色。
「我去，神医！妙手回春啊！」
左镇潮意识到，他应该是知道些什么，便直接发问：“刚刚我看见的——”
“嘘。”
陆回雪松开了她的下巴，竖起一根食指抵在唇前。
“不要说出来，会被盯上的。”
「被盯上？哪怕是距离这么远？」
「……这座山上到底有什么东西？」
左镇潮点头，想往后坐一点，和陆回雪隔开一些距离，却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背靠着车门，退无可退。
她就这样被困在陆回雪与车门之间的缝隙内，近到单是抬一下手臂都能触碰到对方的胸膛。
简直像是被他搂在怀里一样。
偏偏身前这人却丝毫没有认识到不对劲，见她看过来，还笑盈盈地歪了歪头：“嗯？”
左镇潮：“……”
人家刚刚才治好她，她真的不好意思跟他说“你挤到我了过去一点”！
一看前排，明明他们刚刚说话声音不算轻，茂毛猫却没有任何反应。
就好像他什么都没有听见一样。
于是左镇潮不得不在这种逼仄的环境下生生捱过了数十分钟，直到车在山脚边的一间小餐馆外停下休整，她才赶紧开门逃出去。
她待会儿一定要坐在前排，太尴尬了。
现在正是晚餐时间，小餐馆内仅有的几张桌椅大多都坐了人，热火朝天地说话聊天。
茂毛猫依然是饭也来不及吃一口，将他们带到里面就嘱咐道：“两位先在这儿吃个晚饭应付一下，我去问问附近的镇上人能不能带我们上山。”
他这话声音不算小，落在面积不大的小餐馆里头，那叫一个掷地有声，引得周围人纷纷看了过来，喧闹都寂静了一瞬。
茂毛猫没在意，当即就出去了，急匆匆的样子。
左镇潮随便挑了张还算干净的桌子落座，陆回雪就跟着她坐到了对面。只是才一坐下，她便感觉有几道目光从边上射来，直勾勾盯着她。
她离开回看过去，就见盯她那几人顿时收了眼神，继续该聊天聊天，该喝酒喝酒。
老板娘是个身材有些壮硕的中年女人，嗓门大得惊人，粗声粗气地拿着菜单过来：“小姑娘，吃点什么？”
左镇潮看了眼坐在对面的真·文盲，也没指望对方能点菜，随口询问道：“您有什么想吃的？”
陆回雪懒洋洋地撑着脸颊，有气无力回道：“是肉就行。”
左镇潮就随便点了几个荤素搭配的小菜。由于今日条件限制，没法点甜口，令她深感遗憾。
“好嘞！”
那老板娘记了菜单，不知为何却还停在他们桌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见左镇潮疑惑地看过来，她才偷偷摸摸地问道：“小姑娘，刚刚听跟你们一起的那小伙子说，你们要上山？”
左镇潮不动声色地给自己倒了杯茶。
张嘴就是扯谎：“是啊，早听说这山上风景好，我们同学几个想趁着夕阳上去，多拍点写真。”
陆回雪闻言，略微抬头瞧了她一眼，眼底带着隐隐的笑意，没说话。
老板娘听她这么说，顿时松了口气：“你们还在读书呢？”
“是啊，大学社团嘛。”左镇潮向她示意了一下坐在对面的青年，“您看，这是我们团的模特，好看吧？”
正在喝茶的陆回雪：“……？”
他本就盘靓条顺的，不说话的时候，墨镜一戴，竟然还能瞧出几分星味。
老板娘连忙点头：“哎呦，这小伙子生得真漂亮，比那些个明星都好看！”
陆回雪被这么夸，丝毫没有任何不适，还上道地扶了扶墨镜，朝老板娘点了点头。
左镇潮感觉桌底下有人蹭了蹭自己的小腿。
这会儿能蹭她人是谁，不言而喻，她当即咳嗽一声，打算当做没发现。
夸完人，老板娘略微顿了一下，神色有些为难。
“小姑娘，姨也就是多一句嘴，你听过就当算过哈……这山上，逛逛可以，可千万别去过夜啊。”
“这样？”左镇潮一副疑惑的样子，“咱们这儿是有什么说法吗？”
“嗐，别过夜就对了。”老板娘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这山上，不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