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章 做个人吧
八月下旬的夜晚，已经多了几分凉意。
在乌云的遮蔽下，星星全都隐没于黑暗之中，唯有天边的一轮残月散发出幽冷的清光，为整个黑夜增添了几分肃杀之气。
张家作坊以西，是一排由茅草搭建的工棚，专供作坊内的工人居住所用。
以往的时候，工人们在干完活儿之后，就会早早的休息，鼾声如同蛙鸣一般此起彼伏。
然而，今夜的工棚却是格外的安静，周围除了阵阵虫鸣之外，再无其他动静。
前排的一处工棚内，一盏油灯不断的跳动着，在昏暗的灯光下，一群工人围在一张床榻前，神色复杂的望着躺在上面的一名中年男子。
只见那名中年男子面如白纸、眼眶凹陷，呼吸也是异常的吃力，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油尽灯枯之象，在其床边的地面上，一摊殷红的血迹，格外的刺眼。
床榻边，一名年轻的工人看着中年男子，目光中满是疼惜之色。
“大哥，俺早就说过，您那么干下去，迟早会活活累死的，可您就是不听，非要逞能。
结果怎么样？这才一个月，您就成了这个样子了……”
听到年轻工人的话，中年男人的眼皮缓缓张开，目光中有对生活的酸楚、有对现实的无奈，还有对这个世界浓浓的不舍。
沉默了好半晌，他才扭过头看向周围的工友们，嘴唇微张，喉咙里发出阵阵“嗬嗬”的声音，似乎是有话想说。
“大哥，您要说什么？”
年轻工人见状，随即俯身将耳朵凑了上去。
看着凑过来的耳朵，中年男人含糊不清的呢喃道：“做人、做个人、做个人吧……”
听着对方不断重复的话语，年轻工人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自打进入作坊之后，他们这些人每天累的腰酸背痛不说，睡的还比狗晚、起的比鸡早、吃的比猪差，原本预想中每天一百钱，到如今也只能剩下二十钱。
一想起来，这样的日子，那真是如牲畜一般……不对，那是连牲畜都不如。
可偏偏就是这样的日子，他们这些人，却还是不得不咬牙坚持下去。
而今这个中年男人，在油尽灯枯之际，方才醒悟过来。
在他看来，穷点儿、饿点儿似乎也没什么，最起码不用这么累、不用那么拼命、不用那么委屈。
如今，自己马上就要死了，家人的生活却并未因为自己的努力而得到改善，反而会因为自己死后陷入更加困苦的境地当中。
自己那么累、那么委屈求全，到底是为了什么？
想到这些，中年男人的眼中闪过一丝悔恨，在呢喃出最后一句“做个人吧”之后，随即脑袋一歪便没了生息，眼角滑落的泪水滴在了地面的血迹上，闪烁出晶莹的红光。
“大哥～！”
年轻工人的口中发出一声哭嚎，泪水瞬间夺目而出。
周围的其他人见状，也纷纷一脸悲苦的扭过头去，暗暗擦拭起了眼角的泪水。
虽然他们之间的感情并不如何深厚，但好歹也是同吃同睡过。
如今，眼看对方一个大活人，就这么眼睁睁的死在了自己面前，心中自然难免几分同情。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这已经是死掉的第三十五个人了。
短短不过半个月的时间，就有三十五个人被活活累死，着实让众人有些无法接收。
毕竟他们同在一个作坊、干的是同一个工作、受的是一样的欺负、都是同样的人，谁也不敢保证，那些死者的今天，会不会是自己的明天。
一时间，偌大的工棚内，变得静谧无声，所有人都凝望着中年男子的尸体，似是在看别人，也是在看自己。
“诸位，我等绝不可在这般忍受下去了！”
就在这时，一道突然响起的声音，打破了工棚内的氛围。
众人扭头望去，只见一名精瘦的汉子的从人群当中走了出来。
此人看起来样貌平平，但走起路来却是带着一股沉稳，眉眼之间也流露着一股常人不曾拥有的精干与狡黠。
“陈工头？”
看着走出人群的精瘦汉子，诸多工人不由暗自皱了皱眉头，目光中带着一丝警惕与躲闪。
据他们所知，这个陈工头，是在朝廷推行铁器私营之后，第一批进入张家作坊做工的人，至今已有一年的时间，并被张改任命为工头，负责管理这些工人。
而这些工人，大多都是在张改归来之后新招募的人手，双方之间并不太熟悉。
因此，对于这个陈工头刚才的喊话，众人也只以为是试探之言，并未做出任何回应。
感受到众人的情绪，陈工头并未解释，而是低头看向躺在床榻上的尸体，幽幽叹了口气。
“诸位，此人之死，不过只是一个开头而已，相信过不了几日，便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甚至是更多的人累死在这里。
今日死的是他，明日死的就会是你、是我，甚至是在场的所有人！”
听到这话，在场的众人不禁身子一颤，担忧、害怕、茫然……各种情绪弥漫于众人的头顶。
“陈工头这话是什么意思？”
一名工人忍不住开口问道：“是要我等就此离开吗？”
听到这话，在场的众人不禁神色一动，脑海中也浮现出了离开的想法。
他们这些人，都是各自家里的顶梁柱，倘若也死在这里的话，那自己身后的父母妻儿，必将过的十分凄惨。
他们虽然不在乎吃苦受累，但却不想自己的父母妻儿一同受罪。
自己活着的话，怎么都好说，可要是死了，那可就全完了。
“为什么要离开？”
陈工头看了众人一眼，声音变得高亢起来，“你们自来到这里之后，不仅没能拿到张家原本承诺的一百钱，反而受尽各种欺压。
繁重的劳作、粗糙的吃食，不知道有多少人因此而沾染了恶疾、累坏了身体。
来的时候好好的，如今落了一身的毛病不说，却还什么都没得到。
你们，真就这么心甘情愿的回去吗？”